《[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8、美人如玉

　　三尺长剑，清光如一泓秋水。天帝将它抬起，剑尖直指敖绫。

　　这感觉让敖绫有些新奇。在她的一生中，从来只有她向别人拔剑的份，而被别人拿剑对着，起码在她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于是她更加恨天帝。她早在来时就想着要和天帝打一架，这却也被他看破，让他抢了先。

　　敖绫垂眸看着这把剑。这是天帝以自己的法力凝成的剑，看上去很是平常，也因平常而无懈可击。

　　但是没关系，她也有剑。她的剑是在海底炼狱中埋了一千年，饱吸了一千年怨气和仇恨而炼成的，它比任何一把剑都要强。

　　这把剑就是她自己！

　　敖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天帝的剑尖悬在她喉前，她笑了好一阵才平息。笑完了，她低下头，眼里的冰冷没有融化半分。

　　“好啊。”她道，“我杀了你。”

　　天帝歪了歪头，脸上是些许的鼓励之意。但敖绫无动于衷，她盯着天帝，冷冷道：“报我的仇。”

　　她抬起左手上的剑，右手握住剑柄，五指缓缓合拢。

　　“报龙族这一千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报他们失去的自由、遭到的非议，报这不公平的一切。”

　　她眼里的仇恨和愤怒渐渐攀升，完全释放，几乎化成实体。一把火烧向天帝，烧穿他们之间的一千年，这个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她永恒的仇人。

　　“报比他们更加痛苦百倍、千倍的我自己！”

　　敖绫骤然拔剑。

　　这把剑在之前曾拔出过两次，每次都招来一场腥风血雨，而剑身拢共只拔出来了一截。但此刻，敖绫将它全部拔了出来！

　　无与伦比的煞气顷刻间灌满了整座天宫。敖丙脑中一阵晕眩，其中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大殿里明明只回响着利剑出鞘的清鸣，他却听见有成千上万只厉鬼在嘶嚎！它们在哭，在吼叫，在撕咬着彼此的肉！

　　敖丙全身都感到剧痛，抵着无形高墙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哪吒也在颤抖，他抖得像风中即将飘落的枯叶，但他还立在原地。

　　然后，也不知是天帝也在煞气的影响下动摇了一瞬，还是哪吒不知从哪得来了力量。在敖绫的大笑声中，哪吒冲破了无形屏障，枪尖直刺天帝！

　　枪尖马上就要刺穿天帝的脖颈，天帝一挥袖，把哪吒打飞出去。

　　敖丙刚缓过来一点，立刻扑过去接住哪吒，急道：“你怎么样？！”

　　哪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喘着粗气，拧着眉看天帝和敖绫出招拆招。两个人都出手如电，长剑架在一起，激荡出极为恐怖的法力波动。敖绫的攻势如疾风骤雨，红影飘飞漫卷，如一道铺满整个灵霄宝殿的霞光。天帝的青色只剩摇摇欲坠的一点，却始终没有被吞没。

　　浩荡的煞气冲到了大殿门口，哪吒和敖丙只是站在这里都已十分困难。正不知如何是好，敖绫的声音突然传来：“滚远点！”

　　一根红绫冲过来，把哪吒和敖丙牢牢缚住。红绫伸缩之间弹出甚远，把两人推出灵霄宝殿。殿内的一切事物都越来越远，最后消失的是天帝青色的背影。

　　两人被放在南天门外。敖丙刚站稳，见哪吒还有要掉头往回冲的念头，一把拉住他，道：“别过去了！”

　　“不过去。”哪吒道，“不过去你的天雷怎么办？”

　　“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敖丙道。方才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敖绫都未必能胜得过天帝，何况他们两个？他深吸了口气，道：“姑姑会帮我解决天雷的。”

　　哪吒安静一下，又嗤笑一声：“万一你姑打不过天帝呢？”

　　“那能怎么办？咱俩冲进去一块围殴他吗？你冲得进去吗？”敖丙摇摇头，“别想了，他们俩是铁了心不让任何人插手。”

　　哪吒长出了口气。他一腔惊怒无处发泄，憋在心里烦得要命。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可到头来还是要束手无策地站在这里，让别人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像是一瞬间熄灭了，只剩下疲惫的火种等待复燃。他低声道：“你的天雷……”

　　敖丙静默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笑，道：“不就是个天雷吗？”

　　哪吒怔了怔，像是被敖丙的泰然感染了，也笑起来。他深吸了口气，笑道：“对啊，不就是个破天雷吗？怕它干什么，要来尽管来！”

　　他总算冷静了一些，抬头向四处张望。只见上方的云层仍是洁白的，并没变成内含劫雷的乌云，也没有隆隆的雷声，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敖丙也注意到了。他想了想，笑起来：“难不成他真是唬我们的？还是说像你那次一样，也弄了个什么三年之后？”

　　哪吒哼了一声，道：“要真这样才好！等咱们修为大进，把天雷踹回去，让它把整个天宫都劈焦。”

　　敖丙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发现了一件事：别说三年之后了，他们连现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南天门外。战场上已经打得昏天黑地了。妖族大军们都是海底炼狱的岩浆里滋养出来的，严格来说和敖绫的剑是同源。剑一出鞘，妖怪们像受到了感召，个个都变得生龙活虎。而天庭这边也派出了留存的兵马，双方是不遗余力地在战斗。此战过后，天庭和妖怪必然都会伤亡惨重，这也是天帝和敖绫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为了达到让大部分妖怪都葬身于此的目的，他们不能再出手相助，而天庭一方，他们自然也不会帮。眼下似乎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战场的某个角落里旁观这一切。

　　敖丙有些发愣，他想：妖怪也是生命。从上一世的陈塘关到这一世的妖怪，甚至是这些天兵，龙族与天庭的战役从来波及无数。

　　但这场漫长的纠葛终于即将落幕，这个千年的因果将在这里终结。敖丙一想到这就忍不住发抖，他还感觉像做梦一样，但难以言表的激动之情已经如沧海横流般淹没了他的胸腔。

　　哪吒在他身旁问：“咱们……还下不下去帮忙？”

　　敖丙还未说话，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帮个屁忙。”

　　两人猛地回头，看见敖绫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但她身形虚幻，显然又是幻影分身。哪吒当下没好气地道：“你这么搞，就不怕打不赢天帝？”

　　“我好心好意把你们推出去，你们却在这里发呆。”敖绫道，“你们不赶紧下去准备抵抗天雷，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哪吒心中一动，面上却怒道：“你怎么不打败天帝，逼他把天雷解了？”

　　敖绫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抿着唇，似乎下一刻就要折身回灵霄宝殿里，但她在战场上看到了一个浅褐的身影。

　　对方也看到了她。两人对视一瞬，公子似乎有话想说，但不得不回身抵住攻来的刀剑。

　　敖绫也突然一皱眉，身形微晃，顷刻间又虚下去几分。敖丙急道：“姑姑，你还是先专……”

　　敖绫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她故技重施，用红绫把哪吒和敖丙捆在了一起。

　　哪吒瞪大眼睛，道：“你干什么？”

　　敖绫笑了一声，甩动红绫，哪吒和敖丙就像个陀螺一样被甩了下去。

　　哪吒的呼叫断在半路，他们直直向下方坠去。视线尽头，他看到敖绫的幻影消散在空中。

　　风声挟着战场的嘈杂呼啸在他们耳畔，天上的一切都越来越远，他们急速坠入凡间。这场景何其熟悉，上次敖绫把他们送入地狱，这次却让他们远离了纷争。

　　同样的，这次他们也是不省人事了一阵子才醒过来。哪吒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团黑暗。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往旁边看，看到了闭着眼睛的敖丙。敖丙只是昏睡过去了，他松了口气，四处打量一下，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凡间，正倚在不知哪里的某棵树上。只是因为现在入了夜，他才看哪都是一团黑。

　　但即便在黑夜里，有一道颜色依旧鲜明。他坐直了些，道：“敖绫？”

　　敖丙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睛。他也坐起来，和哪吒一起看过去。

　　敖绫站在他们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听到问话声，她转过身来。昏暗的月光照亮了她，这次她并不虚幻，是真的。她仍是那一身夺目的红衣，只是被划破了好些口子，看起来有些惨烈。

　　“天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她开口道，“你们早些醒来也好。”

　　哪吒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你没打赢？”

　　敖绫笑起来：“就算打赢了，我也没办法逼他解除天雷呀。”

　　哪吒“切”了一声。

　　敖绫笑了笑，道：“我打赢了。到底还是我更胜一招。但我没杀他，杀了他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看向天空，侧脸看起来有些萧索，又道：“但我已经刺了他一剑，刺到了肉里，这也不坏。”

　　说完，她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是真心实意的舒心的笑，好像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放下了最大的那块石头。她道：“我报仇了。”

　　敖丙默默地看着她。哪吒想了想，问：“过去多久了？”

　　“没多久，半天时间吧。”敖绫笑了笑，“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起码我的事情都结束了。”

　　哪吒愣了愣，问：“上面打完了？”

　　“还没打完，不过都是一些小喽啰，已经无所谓了，全归天帝管。”

　　她指了指两人旁边，又道：“我也是刚到，之前是他一直守着你们。”

　　两人扭头过去，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道浅褐色的身影，是那位公子。敖丙道了句谢。

　　敖绫也看着他，而后笑了笑，道：“你还是穿青色好看。”

　　公子默然，片刻后哑声道：“……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敖绫没说话。公子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还没给我取名字。”

　　敖丙心中一动，发现他确实从未听任何人叫过这公子的名字，原来是没有名姓。他和哪吒乖乖地听这两人谈话，见敖绫长出了口气，张望一番。

　　这是片荒郊野岭。四下荒芜，敖绫却道：“就叫‘阿兰’吧。”

　　树上靠着的两人很是无语，但公子欣然接受了。从此以后，他就叫阿兰。他无声地笑了笑，道：“我的夙愿实现了，可我还有遗憾。”

　　敖绫默然不语，她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她深深地看着阿兰，忽的一笑，道：“你应当为我没有遗憾而感到高兴。”

　　阿兰也笑了笑。他突然转过身，径直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里。

　　敖绫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她才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很不会说话？”

　　敖丙低声道：“姑姑……”

　　他没说出什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他正皱眉，敖绫道：“天帝伤得不轻，谅他百年内都翻不起什么浪花。时间不短，你回去以后带着龙族休养生息、尽快恢复。虽然天帝应该不会再动苍生棋盘，但要是真的动了，你们也有反击的力量。”

　　敖丙犹豫不语。敖绫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不过你要是想和小哪吒双宿双飞，从此以后过快活自在的日子，那也很好。反正你父王还在，振兴龙族的担子让他继续挑着吧。”

　　她这么一说，哪吒也看向敖丙。敖丙脸上一红，道：“我……”

　　敖绫又笑了笑，道：“也是，你得先在天雷底下活下来再说。”

　　她抬起手，手上握着她的剑。她道：“这个给你。”

　　敖丙愕然：“姑姑？”

　　“这把剑上的法力不小，或许能扛住天雷。它煞气极重，你是灵珠之身，若能驾驭得了它，将会发挥更大威力，也能证明你实力强盛、心志坚定。这就是所谓的诚意。”

　　敖绫冷笑一声，道：“虽然根本不用向那狗屁天雷证明什么诚意，但为了保命，只能先委屈一下。”

　　敖丙站起身，对敖绫拱手道：“多谢姑姑！”

　　他抬起头，又道：“天雷过后……必定会将它归还姑姑。”

　　敖绫笑了笑，道：“我用不着了，你留着吧。”

　　她转向哪吒，笑道：“但是小哪吒不能用。煞上加煞，立刻又会变回大魔头。”

　　哪吒笑道：“我有我师父给的法宝，用不着你的剑啦。”

　　他又道：“你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

　　敖绫也笑了笑，没说话。她转向敖丙，道：“待会儿再给你，我还要用它做一件事。”

　　敖丙迟疑着没点头，他看着敖绫，目光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敖绫没再管他。她转过身，抬头望着天空，又看了看月亮。月光比之前亮了一些，柔和地洒在她肩上。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千年了，真长啊……我做到了。”敖绫轻声道，“我只是……想做这一件事情而已。”

　　她笑容坦然，道：“虽然没有岸了，但我也要回头了。”

　　敖丙盯着她，突然向她扑过去——

　　但敖绫比他更快。她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从容地拔剑出鞘，而后架在自己颈上。

　　红衣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