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7、初心

　　代表龙族的棋子静静嵌在大殿上空的边缘。即便神界区域内的光点密集又散乱，龙族的这个光点也依然清晰可见。它很快融入了进去，似乎早就属于这里。

　　哪吒暂时忘记了防范。他愕然地看着已经归于神界的龙族，半晌后低下头，直直地看着天帝，问：“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天帝反问。他笑了笑，道：“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说完，他不再理目光沉沉的哪吒，而是转向敖绫。他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敖绫淡淡道：“没有。”

　　“合该如此了。”天帝道，“你现在几近成魔，我可没有渡一个魔成神的能力。况且，你现在也不能算是龙族的一分子了……你已经不算很多年了。”

　　敖绫的反应仍是淡淡的，看都没看天帝一眼。

　　天帝又转向哪吒和敖丙。他把手拢进青衫的大袖中，微笑着对敖丙道：“你有感觉的吧？”

　　哪吒猝然回头，打量了一下敖丙，发现他神色未变，但身体当真有些细微的颤抖。哪吒立刻急了，转头怒视天帝，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敖丙拍了拍哪吒，示意自己无事。他抬眼看向天帝。

　　在龙族的棋子归于神界的刹那，他确实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得是一种从他身体最深处产生的变化，仿佛于一瞬间脱胎换骨。他变得轻盈，好像身体里只剩下清气，他在慢慢地上升——

　　然后，这种变化戛然而止。他被吊在半空，身体里已经变化的部分和没有变化的起了冲突，他被逼得发抖。

　　但这也只存在于很短的一段时间，当天帝看向他时，他只剩下轻微的不适。他迎上天帝的目光，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天帝笑了起来，道：“你是货真价实的龙族，龙族加封神籍，你必然感觉得到。但你毕竟是灵珠，有别于其他龙族，所以你的父辈们都成神了，你却另有机缘。”

　　敖丙不动声色，哪吒却沉不住气了。他冷冷道：“你耍我们玩呢？”

　　天帝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吧，你们确实给了我很多乐趣，我一直在观察着你们。”

　　他笑了笑，悠悠道：“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在明知道你们行踪的情况下，仍然迟迟不抓你们？”

　　哪吒睁大眼睛。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他却只感到更加的愤怒。他盯着天帝，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混蛋……”

　　天帝不置可否。他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道：“我观察了你们一路，确实很有意思。你们两个都很有趣，但还是你更有趣一点。”

　　哪吒歪了歪头，冷笑道：“你在放什么屁？”

　　天帝看着哪吒，哪吒毫不客气地迎上去。但天帝没有露出怒色，相反，他道：“你可以走了。”

　　哪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怎么了？老脸上挂不住，要赶人了？”

　　天帝仍然不理会哪吒的挑衅。他道：“我不会为难你的。你的一切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身为魔丸对命运的反抗，又因有情而与世界和解，这些都确实使我感受到了乐趣。你能用人性战胜魔性，也算是难得，你已经合格了。”

　　他不再看微微怔住的哪吒，转而抬头望着上方的棋盘幻影，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成神。若是不愿，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当然，我还是建议你选择前者。你生来是魔丸，最后却成了神。这不是很好吗？你一直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这难道不是对天意，对命运最好的讽刺吗？”

　　说完，他又看向哪吒，目光里是真诚的神色。敖绫也看了眼哪吒，只有敖丙无动于衷。

　　哪吒笑了一下，道：“借你的手反抗天意，小爷才不稀罕。”

　　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嘴角勾起几丝嘲弄，道：“我是什么，我要怎样，我自己说了算。轮得到你来封我做神仙？我反抗了天意的控制，转头却掉进了你的手里，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天帝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却也并不恼怒。他摇头道：“看来你喜欢自由自在地活着。”

　　“这不是废话吗？”哪吒道，“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敖丙默默看了眼哪吒，余光瞥见天帝笑了笑。

　　“确是如此。”天帝道，“但这实在很难做到。”

　　“天意仁慈，却也残忍。”天帝静静道，“它无处不在，笼罩着世上所有的生灵，我们都逃不开这与生俱来的桎梏。”

　　他的话音落在大殿里，竟显得有些寂寞。哪吒皱了皱眉，敖绫漫不经心地垂着眸。敖丙看向天帝，问：“你也不例外吗？”

　　“是啊。”天帝像是因有人理睬他而高兴。他道：“没有人能例外。”

　　敖丙道：“你是天帝。”

　　“天帝又怎么样？”天帝道，“我掌管的是天庭的天，不是天道的天，我怎么能跟天道争辉？我依然被它牢牢束缚着。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是在骗你们了。”

　　他抬头望着上方的棋盘幻影，缓缓道：“天意仁慈。在之前的千年中，龙族无故受难，已经招致天意的不满。如今龙族总算封神，若我再出尔反尔，将龙族打回妖籍，那便是逆天行事，十有八九要遭天谴的。”

　　两人仍是半信半疑，天帝也不在乎。他看向已经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玩金步摇的敖绫，道：“等海底天牢中的邪气完全驱净后，我会派人重新建一座龙宫。龙族加封神籍，可受凡人供奉，平时仍是镇守东海，司调风降雨之职。”

　　敖绫把金步摇插回头上，淡淡道：“你和我说没用，我不管这些。”

　　她抬眸看向天帝，两人的目光相撞，天帝怔了一下。他看了敖绫一会儿，道：“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已经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敖绫道。

　　天帝笑了笑，道：“正合我意。”

　　哪吒挑了挑眉，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在这片刻的寂静中，他听到大殿外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念一动，这才想起来他们在外面还有支大军。依这两人的意思，这场仗还得再打上几天，确实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哪吒有些兴奋，忍不住想摩拳擦掌一番。他在地上的那座小城里一看到记号就立刻冲上天，可还是晚了一步，仗早就打上了。虽然他和敖丙跟那个天将交了手，可还是不够尽兴，这仗要是再打上个几天，那才合他心意。其实他还很想跟天帝再打一架出出气，但人家刚把龙族封神，立刻动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他正想着，忽的听见敖绫道：“你们俩可以出去了，别在这里碍事。”

　　哪吒愣了一下。敖丙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姑姑？”

　　天帝温和地笑了笑：“不急于这一时。”

　　敖绫蹙了蹙眉，没再说话。哪吒和敖丙站在一旁，努力分析着眼下的局势。片刻后，天帝忽的轻叹了口气，问：“敖绫，你想做天帝吗？”

　　哪吒抬眼看向天帝。敖绫淡淡道：“我没兴趣。”

　　“那真是可惜了。”天帝笑了笑，“你的修为已到了这般程度。本来我还想过，若是被你一剑杀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哪吒这次是真的吓了一跳，悄悄和敖丙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倒是想。只是杀了你，谁来当天帝？”敖绫淡淡道，“祸乱三界的事，我干不了太多。”

　　天帝敛了笑，安静了一会儿，而后道：“就是这个天帝，让我只能千年万年的待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无限的生命。”

　　顿了顿，他又否定了自己：“但要说重复，其实也不尽然，我变了很多。任何人在我这个位置上坐这么多年，都会变的。”

　　“我最近时常在想，如果我不是天帝，只是普通的人，是别的什么都好的东西，我一定会过和现在很不一样的生活。”他俯下身，把早就被哪吒扔在地上的棋盘捡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摩挲两下。“但我说不清到底哪种更好，也没有这个机会。天道不会给我说如果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又安静了一会儿，而后笑了笑，道：“这也不能全都怪天道，毕竟我会变成这样，也都是因为我自己。”

　　哪吒本来听的左耳进右耳出，此刻却猛的眼神一凝，似有所悟。

　　只听天帝又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千年之前，我当天帝当的还没厌烦，不仅特意给龙族备上施加了法术的锁链，还不许他们繁衍，就是怕这一种族壮大起来会威胁到我。如今他们的精气和法力已经被抹去了不少，没有威胁了，我才把他们放出来。”

　　“而我虽然说想让你把我一剑杀了，可若你真的能杀的了我，我也会阻止你这么做。妖怪大军已经打到了灵霄宝殿的门口，但这依然威胁不到我，我不会让它们进来。”天帝抱着棋盘，俯身把它放在原先的位置上，“我就是这样的人。”

　　哪吒心中一动。便在这时，天帝伸指在棋盘上弹了一下。

　　这只是一声低沉的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从整个天宫中传来的，回荡在大殿之外的行军声！

　　天兵终于全部出动了！

　　哪吒和敖丙都变了神色。哪吒心念电转，不知他们是不是中了天帝的计，让他说了这些有的没的拖延了时间。但现在想那些都没用，哪吒悄然运起法力，准备随时冲出去或是应对天帝的突然袭击。

　　然而天帝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敖绫看上去也似乎无动于衷。天帝的感慨还没有发完，他道：“但我也确实受到了天意的影响……这世上没有谁能逃得过它。我虽然住在这建于九天之上的宫殿里，但离天道依然很远。或许有那么一天，待我身归鸿蒙了，我能解出它的奥秘。”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了。外面越来越嘈杂，他却在原地垂着眸，安静的样子很是好看。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敖绫，问：“你真的不想做天帝吗？”

　　敖绫懒得再搭理他，只淡淡应了一声。

　　天帝摇头道：“你的修为虽然高，但有些事只有天帝能做得到，这也是当天帝的好处。”

　　敖绫终于抬眼看向天帝，问：“比如？”

　　天帝笑了笑，忽的转向敖丙，伸手向他虚虚一推。

　　敖丙正站在后面静静听着，突然被天帝隔空来了这么一下。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送你一个礼物。”天帝道。他转向敖绫，问：“你修为很高，但你降的了天雷吗？”

　　此言一出，三人尽皆变色。

　　敖绫冷冷地盯着天帝，问：“你给他施了天雷？”

　　“是呀。”天帝道。

　　他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哪吒作为魔丸合格了，他作为灵珠可还没合格。如果他能在这九重雷劫下活下来，我就当他是灵珠真正的宿体，不计较他和龙族私盗灵珠的罪过，免了他的生剖灵珠之刑。日后他若是在封神大战中立功，我还可以让他封神。”

　　敖丙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着，他盯着天帝，眼睛里很沉，却又很亮，像燃着火焰。忽的，他轻轻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稀罕。”

　　哪吒唤出了他全部的法宝，三尖枪直指天帝。他冷冷道：“把天雷解了，不然别怪我拆了你的灵霄宝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天帝笑了笑，道：“你做不到。”

　　哪吒闪电般冲向天帝，化为一道红影，却被天帝抬手间竖起的无形高墙阻隔在外。他只能看着天帝转向敖绫，道：“这次是真的都说完了。”

　　敖绫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天帝，眼神仍然很冷。

　　天帝也沉默着。他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整个天都乱成一片，只有他们这一隅是安静的，两个仇人面对面各怀心事。

　　过了片刻，天帝轻轻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掌心上缓缓凝出一把剑。他握住剑柄，道：“来吧……最后再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