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6、落子无悔

　　敖丙抓着哪吒的手陡然僵硬了。

　　他看着天帝，眼睛慢慢瞪大，意识里一片茫然，心却鼓动得越来越快。他像是一瞬间痴了，直到哪吒低声道：“这么容易？”

　　这时他才回过神来，还未等思绪运转，一大拨情绪先涌进来将心填满。这些感情糅合在一块，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悲凉，尝不出是甜是酸。他怔怔地想：是啊，这么容易？

　　但要说容易，似乎也不尽然。远到敖绫在岩浆下蛰伏的一千年，近到他的两世十余载。命运与他环环相扣的哪吒也在反抗，两个人在这条路上遍尝风雨霜雪，走得磕磕绊绊才求得圆满，历经失而复得才守至云开。他们终于站到了这里，又打了场翻天覆地的仗，怎么能说是“容易”呢？

　　敖丙闭了闭眼睛。即便想通了，他依然觉得像是漂浮在空中那般不真实，又像是被藤蔓紧缚双脚向下拖拽那般的疲累。

　　哪吒把乾坤圈套在脖子上，用空出来的这只手扶住敖丙。他仍然看着天帝和敖绫，这两人才是漩涡的中心。

　　敖绫仍然坐在地上，抬眸盯着天帝。她笑了一下，道：“哦？”

　　天帝似是也知道口说无凭。他俯下身把棋盘端起来，抱在怀里，将它翻了个面。棋盘背面朝上，空中却出现了一张棋盘幻影，纵横十九道，上面没有黑子白子，却有许多虚幻的光点。

　　天帝把棋盘递向站在一旁的敖丙。敖丙犹豫一下，刚要伸手接过，却被哪吒抢先拿了过来。天帝笑了笑，也不阻止，他抬头看着空中的棋盘，双手一摆。

　　空中的棋盘幻影变了。它变得巨大，大到覆盖了整个大殿的上空，上面停放着数不尽的光点。

　　天帝仰望着这张巨大的棋盘，忽的道：“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哪吒正看得入神，闻言心里一激灵，低头对上天帝含笑的脸。敖丙和敖绫都一言不发，哪吒虽然也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捺不住道：“天条？”

　　“不。”天帝道，“是苍生。”

　　在说出这句话后，天帝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哪吒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他对这棋盘既有崇敬，又有藐视和不屑。这神情只出现了一瞬，天帝又仰起头。

　　他看着铺满天空的幻影，又抬起手，手腕轻轻一转，巨大的幻影也缓缓调转了方向。他举起手臂，对着棋盘虚虚一抓，一颗光点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掌心上，变成了一枚棋子。天帝笑了笑，道：“是颗白子呢。”

　　他把棋子给三人看，道：“这是龙族。”

　　敖丙心头剧震，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看着天帝掌心上的棋子，还没看出什么，棋子又飞了回去。敖丙的目光追着它一路向上，看见它又变回光点，飞回到棋盘上。棋盘上还有许多密集的光点，它几乎是一瞬间就淹没在了其中。

　　天帝悠悠道：“看见棋盘上的那些界线了吗？”

　　敖丙的目光还黏在那枚代表着龙族的光点上，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它了。于是他拉了拉哪吒。

　　哪吒看他一眼，立刻会意，重又看向棋盘。看了片刻，他不动声色道：“有五条线，分成了六块。”

　　“不错。”天帝道，“六块区域，即是六界。你看到最左边的那一块没有？”

　　哪吒不情不愿地看过去。

　　幻影棋盘铺满了整个灵霄宝殿的上空，哪吒需要使劲偏过脖子才能看得到边缘，他甚至怀疑天帝会趁此机会割他的喉。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把头正回来，道：“一堆很小的光点。你想说什么？”

　　“那是神界。”天帝道，“除了魔界之外，其他四界中的生灵修炼几万年几十万年后，最终得以成神的，都在那里了。因为成了神，他们脱离了原先的种族。每个神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无法聚拢到一起，各自分散，所以棋盘上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说完，又抬起手，属于龙族的那枚光点又落了下来。敖丙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天帝的手里。天帝虚握着这枚棋，偏过头，看着大殿上空的边缘，道：“只要把这枚棋放进神界的那块区域，从今以后，龙族就是神了。”

　　他转过头，笑了笑，“是不是很容易？”

　　敖丙的呼吸停止了一瞬。他看着天帝张开手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然后听到了天帝的轻笑。天帝重新握住棋子，敖丙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般僵立在原地。

　　哪吒冷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拖拖拉拉的，故弄玄虚！”

　　天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个温雅俊朗的公子，笑容很是明媚好看。哪吒被这一笑恍了下心神，但随即想到这可能就是天帝故意变出来的外形，实际上还是个糟老头子，于是又暗自撇了撇嘴。

　　天帝转向始终不发一言的敖绫，问：“你有何高见？”

　　敖绫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直视着天帝，冷笑道：“你向来花言巧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天帝又笑了笑。他把握着棋子的手伸到三人之间，张开手指，道：“你们看。”

　　敖丙和敖绫都低头看去，哪吒把警惕提到最高，也看过去。过了片刻，他迟疑道：“……在发光？”

　　“是啊。”天帝道，“虽然正常情况下是只有修炼到了一定程度才可成神，但我毕竟是天帝，还是可以设立一些自己的标准的。”

　　他摩挲了两下棋子，道：“除了修为足够之外，为天庭做出巨大贡献者也可以成神。而有资格成为神的，他们的棋子就会发光。”

　　敖绫冷笑一声，道：“也不知道我们龙族属于哪一种呢？”

　　天帝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敖绫收了笑，淡淡道：“龙族在上古时代就已是百鳞之长。以我们的修为，若真想成神，这天宫里早已没有你们的位置了。只可惜我族并不计较这些虚名，又过于单纯仁善，才遭了你们的迫害。”

　　“是啊。”天帝道，“所以龙族的棋子才一直停留在妖界的区域内，并未向神界移动。”

　　他看向棋盘幻影，道：“自己不愿成神，天意也不能勉强。若是超过一定时日还没有改主意，棋子上的光就会消失，等到下次他们突然想成神时再亮起来。所有生灵，皆是如此，只是有资格成神却不愿成神的实在太少，这么多年来，我也只见过寥寥几次而已。”

　　说完，他又看向手中的棋子，道：“直至今日，龙族依然没有很强烈的成神的意愿，所以棋子的光芒也再没有亮起。”

　　虽然这么说，他掌心上的棋子分明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哪吒忍不住插嘴，冲天帝的手掌扬了扬下巴，道：“那这个怎么解释？因为龙族为天庭做了足够多的贡献吗？”

　　他说完，冷笑一声，道：“那是够多的。”

　　敖绫从唇齿间逸出一丝轻笑，敖丙也攥紧了拳头。不料天帝在嘘声中点了点头，道：“不错。”

　　哪吒怔住了。他看见天帝小小地叹了口气，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无辜的表情。天帝道：“我早就想给龙族加封神籍了。”

　　哪吒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歪了歪头：“啊？”

　　天帝却像没听到似的，对着敖绫继续道：“千年前，你哥哥率军相助我平复海底妖兽，立下汉马功劳。此等功绩，我不会忘，苍生棋盘早已经记录下来。”

　　始终安静着的敖丙轻轻冷笑了一声。

　　敖绫淡淡道：“你报答的方式就是建了个所谓的龙宫，把龙族一大家子都关在里面，用施了法术的铁链捆着，日复一日地消磨着他们的法力和精血。你记着他们的功劳记了一千年，然后就折磨了他们一千年，夺去了他们一千年的自由。”

　　“我也是迫于无奈呀。”天帝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敖绫，如今你也是统帅了，该明白‘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道理。”

　　敖绫看起来确实是明白了，但她的怒火丝毫未减。它们缭绕着，将她的衣衫烧得比以往更烈更红。她像一道血色火焰横亘在天帝面前，而天帝只着一身淡玉似的青衣，就像个随时都会碎在火里的脆弱的茶盏。

　　但天帝没有被这气势压弯腰。相反，他气定神闲地向敖绫讲着道理。

　　“当时，海底妖兽虽然已经成功收复，但它们毕竟未死。无论是天庭还是龙族，都没有将它们赶尽杀绝的能力，只能强行镇压。在那种情况下，让龙族以全族之力将它们压在海底，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敖绫悠然地听着，像是对天帝说的话早已了然于心。

　　“龙族的位置也不能让其他神仙来顶替。海底妖兽皆生于大海，与龙族算是同源，龙族对付它们是最有经验的。”天帝道。他又叹了口气，道：“况且，即便是派了另外的人来，也不过是将龙族换出去，让别人受苦罢了。悲剧注定会发生，别的种族还未必会有一个你这样的人物，有一天能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敖绫笑了笑，道：“你让我更加感谢自己这一千年的努力。”

　　天帝也笑了笑。接着，他又道：“龙族确实该感谢你。我早就想解救龙族，苦于被海底妖兽所制，始终没有办法。想不到你竟然能号令它们，倾巢而出，一举攻上天来！你这一来，就带来了几乎全部的海底妖兽，让它们与我的天兵交手。”

　　他说到这，突然问：“你不会轻易退兵的，是吗？”

　　敖绫淡淡应了一声。

　　哪吒心道不好，以为这是终于撕破脸了。但是依然没有，天帝只是笑笑，道：“那这场仗必然打得旷日持久，无论是天兵还是妖怪，都会死伤惨重。”

　　敖绫没有说话。天帝继续道：“而剩下的妖怪，寡不敌众，我自有办法解决。这样一来，妖兽之患终于落下帷幕，龙宫下镇着的东西都没了，龙族自然也就解放了。因为你的英明举措，妖怪都死绝了，自然也就不会去兴风作浪，这又保全了其余的众生。”

　　天帝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饱满的笑容，道：“敖绫，你不仅是龙族的大恩人，更是个仁义的大善人啊。”

　　“这倒说不上。”敖绫直视天帝，讥讽地笑了笑，“我又不是疯子，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天帝顿了一下，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哪吒在旁听着，只觉得这对话越发诡异。他被火药味熏得浑身不舒坦，正皱眉，忽然听到敖丙如水一般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既然天庭已经有了清灭海底妖兽的实力，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派天兵来龙宫剿灭妖兽，非要等到我姑姑打上天来？”

　　他抬起眼帘，直视着天帝，道：“是因为在天庭门口打更利于你们最大地发挥实力，还是担心龙族不会配合你们，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了，只是等着一个答案。

　　“都不是。”天帝道，“只是因为我不愿意。”

　　敖丙愕然睁大眼睛。

　　“我在等你姑姑。”天帝道，“我知道她的存在，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她真的打上来了。虽然我等了一千年，但还是等到了，她没有令我失望。”

　　敖绫的神情不再那么平静了。她露出了和敖丙一样愕然的神色，随后像是立刻猜到了什么，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天帝又道：“同时，我也在等龙族，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举动。这也没有令我失望，他们做出了你。”

　　他把目光投向敖丙，哪吒的枪尖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他。

　　天帝笑了笑，看着哪吒，道：“还有你，他们也顺便做出了你，你们三个都令我感到很有趣。这就可以了。”

　　他张开手指，露出掌心上的棋子。他忽的又握紧手，像是要把棋子捏成齑粉！

　　敖丙几乎尖叫出来，但天帝没有这么做。他道：“现在我愿意了。”

　　他张开手，把棋子扔向大殿上空。棋子飞上去，化为光点，嵌进棋盘上属于神界的位置。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天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