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5、青瓷釉

　　剑是很普通的三尺长剑。此时离得近了，哪吒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它像是当日敖绫与龙王打斗时用的那把剑，但又好像不是同一把。哪吒追忆了一番，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看着敖绫的背影。敖绫已经跨进了南天门，再往前走，就是灵霄宝殿。终于打进了天庭的老窝，哪吒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转头对敖丙道：“咱们跟上去看看！”

　　敖丙还在迟疑，身后的妖族大军却骤然爆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它们方才被敖绫吓得傻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之前打得一盘散沙，现在倒是齐心协力地为它们的最高首领庆贺。

　　就在这掌声与呐喊声中，已然颓败下去的天将突然睁开眼睛，身体在桎梏中扭成一个柔软的角度，向着敖绫急冲而去！

　　他冲得那样快，以至于敖丙打出的三枚冰凌都追之不上，他像流星一般扑向敖绫的背影。

　　但流星被烈焰挡住了！

　　敖绫刚刚跨上一道新的台阶。她头也未回，红袖向后一拂，熊熊烈火烧成一面坚固的屏障。眼看天将就要撞进火海，万般危急之下，他硬是生生收住去势，落地向后退！

　　而哪吒的三尖枪已经到了。

　　枪尖上附着的火焰几乎将皮肤烫热，天将又是极限地一避，让哪吒的枪尖在距离他要害部位只差毫厘的地方刺破铠甲，冲进他的血肉里。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

　　敖绫在此时回了头。她掌上的法术还未散，她就这样隔着焰墙看向天将。四目相对，她笑了笑，道：“你还有点意思。”

　　经历了又一场惊愕的妖怪们缓过神来，欢呼声再次响起，它们激动得自己也放出火焰。妖邪之物本最怕火，但它们却在海底炼狱中的岩浆里诞生。

　　在这欢呼声中，远方的天际处忽的涌上来一片灰黑色的潮水。是海底炼狱中的邪祟大军到了。

　　等它们凑近了，全貌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天将眼里的光熄灭了。

　　敖绫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将天将打飞。三尖枪生生被拔出他的背心，哪吒的目光一直追随他到落地，才收回来看着枪尖上的血。敖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哪吒和敖丙对视一眼，抬步跟上敖绫。他们一左一右的像是敖绫的护卫，敖绫也没理。敖丙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位换了浅褐衣裳的公子站出来主持大局，他也就放下心来。

　　南天门与灵霄宝殿之间尚还有不短的距离。他们姑侄三人一路走来，并非没有遇见过天兵。但这些天兵好像都看见了外面战场上的样子似的，对他们三人的入侵只是保持沉默，他们得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踏上了灵霄宝殿。

　　灵霄宝殿上空荡荡的，让哪吒好生失望。

　　哪吒在路上还幻想过等到了灵霄宝殿时，看到满朝文武正在紧张地商讨对策，而他们突然出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后他们大摇大摆地把这些神仙都绑了，最后把天帝老儿像踢球一样踢到地上。可惜他算盘打得虽好，现在却似乎不是上朝的时间。

　　但……殿上还有一个人。

　　敖绫也发现了，她向那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走去。灵霄宝殿无比宽广，尽头是天帝的宝座，她向那人影走去，离皇座也越来越近。

　　哪吒和敖丙跟在她身后，她一步一步踏在灵霄宝殿上，走到这个人面前。

　　从位置上来看，这似乎是大臣们上朝时在右边那排的站位，但现在只有一个人。他穿一身青衣，席地而坐，满头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露出一张年轻的俊秀的脸。他身前的地上放着张棋盘，敖绫已经走到他旁边了，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棋局，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这里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敖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们两人一坐一站，一个看起来毫无防备，一个剑就在手中。敖绫似乎很容易就能杀掉他。但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人。

　　这个人忽然动了起来。他从棋盘上拿起一枚棋子，问：“敖绫？”

　　敖绫道：“是我。”

　　“你来了，坐吧。”这人笑了笑，问：“要和我下盘棋吗？”

　　敖绫也笑了一下，道：“行啊。”

　　她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了下来。棋盘上已经摆满了棋子，两人就着这似乎已成定局的棋开始了博弈。这人执黑子，她便执白子，短暂思考过后，他们开始下棋。

　　这一下便不知下了多久。天宫中似乎不分白天黑夜，即便在心里硬算，也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哪吒早就看得目瞪口呆。这公子一开始说要和敖绫下棋，他本以为敖绫不会答应，哪知道她真就这么坐了下来。于是他悄悄问敖丙：“他们两个认识？”

　　“我不知道。”敖丙也悄悄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哪吒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时间流逝，棋盘变幻，他只能和敖丙杵在旁边，活像门口立着的那两根除了装饰之外毫无作用的大柱子。他几次想扔下这两人到外面逛一圈，都因为怕这公子心怀不轨而打消了念头。

　　哪吒抱着手臂看两人下棋。棋盘上黑黑白白，其中玄妙他一概不懂，没看一会儿就觉得眼晕。他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敖丙，以气声问道：“你能看懂吗？”

　　敖丙的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的目光停留在公子的青衣上，听到哪吒的话后才把视线移了过来。他努力地看了一会儿，但毕竟无论是在龙宫还是李府，他都没有接触过下棋，于是没过多久就宣告放弃，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懂。”

　　哪吒扁了扁嘴。他挑着眉毛看两人不断落子，不屑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啊……”

　　敖丙摇了摇头。他又把目光放在青衣公子身上，面色越发凝重，似乎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哪吒还在跟这盘棋较劲，突然感觉到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手背。他低下头，看见敖丙在用手撞自己的手。他抓住这只手十指相扣，感到掌心有些许凉。

　　敖丙低声道：“我怀疑……”

　　话说到这里，他又没了声音，只是盯着这位青衣公子。哪吒警惕起来：“怀疑什么？他有问题？”

　　敖丙似乎在犹豫，迟迟不下决心。就在这时，公子叹了口气，道：“你赢了。”

　　敖绫没有应声。她仍是看着棋盘，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子却对这残局并无留恋。他端起一旁的棋盒，开始捡拾棋盘上的黑子。敖绫垂眸看着，并无出手相帮的意思。她淡淡道：“以你之能，心念一动便可凝出整盘棋，还用得着花心思做出来吗？”

　　公子笑了笑，仍是不停往棋盒里捡棋子。他道：“虚妄之物，怎及得上有形之物呢？”

　　敖绫盯着公子看了一会儿，垂眸拾起一枚棋夹在指间。棋子看似坚硬，实际上随时都能在敖绫手中化为齑粉，但敖绫把棋子又放了回去。她冷冷道：“堂堂天帝，不去处理公务，却在这里玩这种消遣时间的东西？”

　　哪吒骤然变色。

　　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位青衣公子，难以置信地：“啊？”

　　谁能想到这位年轻俊秀，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儒雅公子竟然是天帝？！

　　哪吒情不自禁地回头看敖丙，见他脸上虽然也有惊色，却并不强烈，倒像是已经猜到了一般，于是哪吒更震惊了。他继续瞪着公子，听见公子笑道：“生命漫长无涯，不找点有趣的事情消磨时光，余生岂不是会太过无聊？”

　　敖绫凝视着公子，道：“你似乎变了很多。”

　　“谁都会变的，你不也是从小姑娘长成了今天的样子？”公子道。顿了顿，他又笑了一下，道：“你倒是没怎么变。”

　　话音落下，最后一枚棋子被收入盒中。公子将棋盒盖好放在一边，他与敖绫之间只剩一张空棋盘。他坐直了些，道：“好了，闲话就到这里了吧。”

　　敖绫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娇媚，但此刻多了极其尖锐的冰冷和不屑。她道：“你说好了就好了？”

　　她眼中盛着滚烫的恨意，盯着天帝，几乎要把天帝烧穿。她勾了勾唇角，嘲讽道：“你的那些部下，似乎不太听你的话啊。”

　　“是啊，都沉不住气。”天帝叹道，“我还想拖到你的乌合之众都作鸟兽散，想不到却是自己的兵将脸上先挂不住，出去跟你们交手了。”

　　他摇摇头又道：“这也多亏了你。这些不听话的，等此间事了，我会逐一核对，给他们一些惩罚。”

　　“别罚了。”敖绫道，“都没剩几个了。”

　　天帝笑了笑，道：“宁缺毋滥嘛，你说是不是？”

　　敖绫面沉如水，没有说话。大殿内一时寂静，只有外面传来的从未间断的嘈杂声。原本那声音是妖类污言秽语集结成的嗡嗡声，现在有智慧的话声已经消失了，淹没在邪祟低沉的咆哮中。这诡异的声响像是从远古时代刮来的风，密集地拍打着这座大殿。

　　大殿内却还是天高云淡。天帝叹息一声道：“我确是没怎么想到你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你没想到吧。”敖绫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因激动而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躺在她手边的剑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似是渴血。她一字一顿道：“一千年前，那个人微言轻的龙族副将又回来了。她拿着剑，剑就架在你脖子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被压在龙宫下的炼狱中，除了有天庭这个主力之外，龙族自己也是同意了的。”天帝神色如常，“现在你没有神籍，龙族族谱上也没有你，不是人，却也算不得妖怪，就是一个四不像流连在三界内。你变成这样，龙族出力不小，为什么你还一心要为龙族奉献？”

　　“谁说我是为了龙族了？”敖绫笑了笑。她淡淡道：“你又怎么知道我要为龙族奉献？”

　　“你手下那帮妖怪嘴太碎，我听到了。”

　　敖绫笑了一下，道：“你耳朵这么灵敏，怎么没听到我要造反？”

　　“我要是听到了……”天帝道，“不就没有今日与你手谈的乐趣了？”

　　敖绫的笑容缓缓散去，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她道：“你真是个疯子。”

　　“或许是吧。如果可以，我也想试试做一个疯子，那感觉一定很新奇。”

　　天帝抻了个懒腰，这个动作让哪吒握着三尖枪的手猛地一紧。他一身的法宝自在战场上唤出就再没收回，此时随着主人的心念转动而微微发亮。天帝看了眼哪吒，笑了笑：“你别激动。”

　　他转向敖绫，道：“原本我的乐趣全来自于这两位小朋友，想不到你的运筹帷幄和千年隐忍给了我更大的惊喜。敖绫，如果你再小心一点，你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一直在旁边听着这场对话的哪吒和敖丙突然被提到，两个人都短暂地懵了一下。哪吒此前一直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听了天帝这句话，他心头突然掠过一种感觉。他看向敖丙，在对方的眼里见到了同样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的神色。

　　他转向天帝，冷冷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帝恍若未闻。他继续对敖绫道：“但这也已经足够了，我很高兴。”

　　他手一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哪吒的三尖枪差点送出去，被敖丙死死拉住。天帝好像没看见他们两个的动作一样，对敖绫道：“看在这些的份上，我赦免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