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1、忽流易

　　他在跑。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跑出多远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他慢慢地停了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但周围一片漆黑，也没什么好让他观察的。

　　他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隐隐地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他想把遗忘的东西记起来，又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如果在这里停留太久，就会找不到前方的路。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路让他找。他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可能是实地，也许是虚空。没有方向，没有时间，他以为他在向前走，但或许只是在一个黑色的圆里原地踏步。

　　那他也走下去了。他边走边想，在迈出第不知多少步的时候猛地抬头。周围仍是一团黑暗，他不是在雪原上，也不是在山洞里。

　　还在幻觉中吗？他不禁沉思。还是说，他只是在做一个梦？

　　如果真的在做梦，他得快点醒过来。只要打破这团黑暗，他就能醒过来了吗？

　　抱着这个念头，他又开始向前跑。身旁的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亮光，他低头一看，是脚下出现了路。

　　路是一团团蓝色的光晕，不疏不密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它的出现让这方天地有了唯一的方向，他站在光晕中，不知该不该沿着这条既定的路向前走。

　　如果走了，他可能会踏出幻境，也可能会被永远困在黑暗里。他在犹豫不决中迈出两步，还未想好对策，就发现两旁似乎又竖起了无形的高墙，把他牢牢地困在这条路上。

　　没有办法，他只好继续向前走。一个光晕被他踩在脚下，视线的尽头又出现了另一个。这条路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尽头，他也就有了走神的余裕。

　　他想，雪原上的那个哪吒怎么样了？

　　想不出答案，也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走出这里，他就能见到真正的哪吒。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在下一刻又想：真正的哪吒，不是那个没有灵珠也没有魔丸的普通人吗？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地又笑起来，想：当然不是了。

　　魔丸虽然害了哪吒，却也创造了他。天上地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哪吒。如果没有魔丸，哪吒就不是哪吒了。别的就算再好，也只能叫李三、李四，不能叫李哪吒。

　　他长出了口气，垂眸笑了笑。走了几步，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想通了吗？”

　　他坦然答道：“我想通了。”

　　那声音不再说话了，他又在原地停留了会儿，想：其实在那片风雪中，我就已经释然了。

　　好像有什么一直压在他骨骼上的东西被抽离了一般，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以腾空而起。他踩着光晕，就像踩着柔软的棉花，慢慢悠悠的就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这是最后一团光晕了，前方是虚茫茫的黑暗。两侧无形的墙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后的光晕也全都不见了踪影。他和脚下这团光晕孤零零地作伴，四周都是万丈深渊。既归为同一团漆黑，那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于是他随便找了个方向就跳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敖丙睁开眼睛。

　　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坠入黑暗时刮起的沉闷的风，他看着上方的穹顶，是被幽蓝荧光照亮的山壁。

　　敖丙眨了眨眼睛，所有的记忆都在一瞬间回笼。他猛地坐起来，一回头就看见了哪吒。

　　还没等欣喜，他便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哪吒就端坐在他身旁，全身结满了冰，且冰层极厚，看上去就像是被封在了一个大冰块里。他显然是和敖丙一起中了幻术，现在仍闭着眼睛，还没有恢复意识。

　　敖丙大声道：“哪吒！哪吒！”

　　哪吒闭着眼睛，听不到他的呼唤。敖丙扑过去，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发软，几乎散架。他在寒凉的冰面上躺得太久，早已冻得发硬。他抬着僵直的手去抓哪吒，但冰层太厚了，他根本碰不到哪吒，只能用力地在冰面上拍打。

　　无论呼唤还是拍冰，哪吒始终都没有反应。敖丙怕他再不脱身会有危险，越急脑子越一片空白。他忽的想到，既然无法唤醒哪吒从内部打破冰块，那就只好从外面化解它。

　　贸然震碎冰块恐怕会伤到哪吒，敖丙便运起法力将冰块逐步融化。但他的法力也是至寒至冰一系，要他结冰容易，化冰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好在冰块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只是彻底化解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会儿工夫足够让敖丙的思绪走一个来回，他看着哪吒在坚冰后熟悉的脸，心里又喜又悲，一时不可自抑。

　　即便被封在冰里，哪吒被黑眼圈涂抹得乌七八糟的脸依然清晰可见。他暗红的衣裳像静默的火焰，仍是这个山洞里唯一的亮色。

　　敖丙看着哪吒，眼中慢慢蓄了泪。他笑了笑，闭上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纵使哪吒的脸已经黑得连原本的五官都快看不出来，此时此刻，敖丙觉得还是这个哪吒最帅。

　　他强捺住心头酸涩，专心帮哪吒化冰，没过多久，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于是他心念一转，把目光投在了角落里的蜃上。

　　这必定是蜃的杰作。哪吒吸入了蜃气，陷在幻觉中，任他有再大的神通也会暂时失去反抗能力。而蜃能将这一片区域都冻成雪原，要冻住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自然也不成问题。

　　敖丙从冰块上撤下一只手，掌心对准离他最近的一只蜃。

　　或许他用不着费力地去融化冰块，只要将这些蜃全部打死，哪吒身上的冰就会自动崩裂。这些蜃一死，就不会再散发出蜃气。没有了蜃气的补给，困住哪吒的幻境就会摇摇欲坠，他再施以破幻咒法，哪吒很快就能脱身而出了。

　　一念及此，敖丙掌心上聚起法力。但在打死蜃之前，敖丙又有些犹豫，他在想：为什么都是入幻，自己却没被冻在冰中？这些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山洞里？

　　他就出了会儿神的工夫，手下的冰突然颤动了一下，接着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转过头，对上哪吒在冰里睁开的眼睛。

　　敖丙先是一惊，很快又笑起来。左手运着法力让冰融化，他就把右手收回来，屈起指节在冰上敲了敲。

　　哪吒却不笑。他看着敖丙，目光突然一凝，下一刻包裹着他的冰块就从内部被打破，四分五裂像一朵盛开的花。哪吒睨了眼地上，神情和碎冰一样冷漠。

　　敖丙还处在哪吒成功脱身的欣喜中，脸上笑意盈盈。他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哪吒并不回答。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敖丙，突然抬起手，伸向敖丙的脖颈。敖丙愣了愣，没有躲开，哪吒的手就抓在了敖丙的脖颈上。

　　哪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流转着淡淡的疑惑，还有些陌生的冷淡，让敖丙觉得哪吒仿佛不认识他了。在那一瞬间，他以为哪吒要扼住他的脖子。

　　但这只手并没有收紧。它僵硬了片刻，又放松下来，舒展着向上，沿着敖丙的侧脸线条一路抚到发间。敖丙刚不自然地抿起唇，这只手就放下了。

　　“没有。”哪吒道。

　　敖丙愣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把这些念头都抛到脑后，抓住哪吒的手，道：“这里还有很多蜃气，我们先出去，否则还会陷入幻境中的。”

　　哪吒歪了歪头，道：“蜃气？”

　　“出去了再跟你解释。”敖丙站起来，因他拉着哪吒的手，哪吒也站了起来。敖丙转过身，看到角落里白色的蜃。他想了想，又把右手对准了它们。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他的手压了下去。敖丙回过头，看到哪吒仍然古井无波的眼睛。哪吒看着角落里的蜃，道：“别杀它们。”

　　哪吒掌心上沉沉的烫热烙着敖丙的手背，他有些迟疑地看向哪吒，问：“为什么？”

　　哪吒道：“留有大用。”

　　敖丙怔住了。他看了眼蜃群，依言放下了手，被哪吒很自然地牵住。过了一会儿，敖丙问：“走吗？”

　　哪吒应了一声。

　　敖丙便拉着哪吒往出口走。路过角落里的蜃群时，他看到有一只闭了壳子正在睡觉，其他的照常呼吸着，并不知道自己险些没命。敖丙吸了蜃气，又有些头晕，拉着哪吒快步走进通道，一口气走出很远才停下来。

　　他们又回到了来路上，两面都是划满剑气的石壁。只是这次没有哪吒的火光照亮，周围黑得像是敖丙做的那个梦。敖丙在黑暗里听了会儿哪吒的呼吸声，道：“你把火点起来。”

　　一声轻微的“嘭”，火光照亮了这段路。敖丙扭头看向哪吒，发现哪吒没有在看他。他深吸了口气，道：“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哪吒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敖丙。敖丙被他的沉默弄得心头火起，不禁向前踏出一步，指着哪吒的喉咙道：“还有你的呼吸，你的表情，都是怎么回事？”

　　哪吒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敖丙在说什么。敖丙的火气转为心急，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却现出些迷惘的神色。

　　哪吒没有让他迷惘太久。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明白了敖丙在问什么，淡淡道：“怨气吸的太多，就变成了这样。”

　　这是他醒来以后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正因如此，话声中的奇特充分显现了出来。

　　不仅变得沙哑低沉，而且突然变了种腔调。重音异常，高低错乱，语速抻得缓慢，听着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某种来自古老和遥远的声音。

　　连带着他的呼吸都慢了下来，以远低于正常人类的频率运作着。黑暗中他的心跳低缓得难以辨明，如今进入光亮，更是隐隐的仿佛消失不见。

　　这些突如其来的改变交织着压在敖丙心头，但他现在更在意哪吒说的话。他问：“怨气？”

　　哪吒点了点头，道：“那些蜃中，有怨气。”

　　敖丙微微睁大眼睛，哪吒见他不解，就给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哪吒吸入蜃气后也陷入了幻境，只是和敖丙的幻境有很大不同。与其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影像，他昏睡过去以后，进入了蜃的记忆中。

　　敖丙奇道：“蜃还有记忆？”

　　他说完后，自己开动起脑筋。蜃既然能在海上迷惑船夫使其为己所食，便说明它有着一定的智慧。既然有智慧，那有记忆也没什么稀奇。

　　哪吒于是继续讲了下去。这些蜃的记忆都是相同的，那就是被这座山洞的主人抓来放在这里，继续用归墟之水奉养。蜃的呼吸中带有寒意，久而久之，这个人造的开阔地形就成了一片冰原。

　　敖丙问道：“主人家为什么要抓蜃来这里？”

　　哪吒思忖一下，反问道：“这东西干什么用的？”

　　“可以根据不同人心中的执念，制造出不同的幻境。”敖丙道。话音落下，他愣了愣，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幻境为何会是那般模样。

　　“那就是了。”哪吒道，“他抓这些蜃来，还是为了怀念他的老婆。他就日日坐在这堆蜃中间，在幻境里跟老婆见面。偶尔摆脱了幻境，他就会出去，有一次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敖丙沉默一下，道：“应该是体内毒素累积太多，不治而亡了吧。”

　　哪吒抱着手臂倚在石壁上，道：“他每次醒来，发现老婆只是场幻梦，都会生出巨大的怨气。这些怨气被蜃吸了过去，又渡给了我。”

　　他摊开手看向掌心，突然笑了笑，道：“这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