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2、折玉摧兰

　　敖丙看着哪吒，问：“为什么这么说？”

　　哪吒缓缓将摊开的手收拢成拳，手指一根根向内，指节略微泛白。若是掌中有物，此时大概已化为齑粉。他盯了会儿自己的拳头，突然又将它松开，道：“怨气可为我所用。”

　　敖丙一怔，心中却隐隐的了然。他看着哪吒，想起了那个月夜下枪尖闪烁的寒光。

　　只听哪吒续道：“这个人的怨气又大得很，要是能全部被我炼化，我的修为能长进一大截，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低着头，没看见敖丙惘然的神情。“那些蜃留着也有用，就算已经不剩下什么怨气了，毒气也可以。反正都差不多，一样可以拿来修炼。”

　　说到这，他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想起来，我之前感觉到的那些怨气中好像也有来自于你的。你也陷入幻境中了吗？看到了什么？”

　　敖丙默然。哪吒的语气很认真，他却有些想笑。他想：我不会告诉你我在幻境中都看到了什么的。

　　这怎么说的出口？若是原来的那个哪吒，敖丙就算不会如实相告，也一定会将自己的心情完整地描述给哪吒，然后收获哪吒的几个爆栗和宽慰的笑语。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哪吒就变了。

　　哪吒许是说得多了，那种像久未开口的人发出来的诡异声音好了很多。他们现在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段交谈，但敖丙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着，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怨气来修炼了？”

　　哪吒看着敖丙，忽然笑了一下，道：“魔丸要用怨气修炼，还用得着学吗？”

　　敖丙怔了怔，一时无言。他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是魔丸，你是哪吒。”

　　哪吒又笑了一下，道：“魔丸不就是哪吒吗？”

　　他从倚靠着的石壁上直起身来，道：“我师父以前跟我说过，元始天尊要把灵珠给我爹的时候，给我取名叫哪吒。但我现在是魔丸，名字又没改，那魔丸就是哪吒。”

　　敖丙低声道：“这不是取什么名字的问题……你就是你。”

　　“我知道。”哪吒道。他看着敖丙，静静道：“但是没有魔丸，我也不是我了。”

　　敖丙霍然睁大眼睛。哪吒的神色依然淡淡，道：“如果没有魔丸，我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现在这个性格。模样性情都大不一样，那不是另一个人还是什么？”

　　他突然笑了一下，道：“我还挺喜欢我现在这个样的。”

　　这就是哪吒向来的自恋了。若是放在以前，敖丙定要忍俊不禁，但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哪吒也并不在意，续道：“所以，我还要感谢魔丸才是。”

　　敖丙默默摇头。哪吒看着他，声音又放得缓了些，道：“也要感谢它为我们俩牵上了缘分。”

　　敖丙怔了怔，有些恍惚。他与哪吒两世的纠缠在心头流过，他想，这大抵算不上一段良缘。

　　哪吒又道：“你……”

　　他顿了顿，还是没提申公豹的名字，只是囫囵道：“……那什么，说的没错。”

　　这也足够引起敖丙的好奇，他正待发问，却见哪吒突然笑了一下，问：“你喜欢我吗？”

　　敖丙愣了愣。他看着哪吒未散的笑意，不假思索地点头：“喜欢。”

　　话音落下，惊愕和羞涩才追上他。他不禁移开视线，心头像跳跃过一泓清泉。他心神动摇，却又觉得安定，像一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此刻终于放在了阳光下。

　　哪吒的眼中也露出了些许温柔的神色。他心中有触动，却不知该作何描述，只是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填至圆满了。他就这样发了会儿呆，等到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敖丙正在看着他，眼里隐隐有希冀在跳动。

　　哪吒歪了歪头，接着方才的话说：“你喜欢我……你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我这样是魔丸赋予的，还得感谢它。”

　　敖丙眼中的希冀消失了。他嘴唇抿了抿，忽地又挑起一个笑，道：“你能和魔丸和解……也是好的。”

　　哪吒笑了一下，道：“有什么好和解的？我和魔丸本来就是一回事，我就是魔丸，难道我还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敖丙怔了怔，眼睛忽闪两下，整个黯淡下来。他像是觉得有些荒谬，轻轻笑了两下，道：“你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哪吒道。他又在自己眼前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道：“我既然是魔丸托生，那我当然就是魔丸。我觉得……”

　　他顿了顿，看向敖丙，道：“你还记得那个闹猪妖的村子吗？那天晚上，咱们在树下看他们跳舞。”

　　敖丙道：“记得。”

　　哪吒笑了笑，道：“我觉得，现在我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敖丙道：“我不想听。”

　　哪吒愣了愣，脸上现出些许无措的表情。他道：“那我不说了。”

　　敖丙没接话，两个人突然陷入沉默中，只有哪吒掌心上的火苗在摇曳。片刻后，敖丙开口道：“你说吧。”

　　哪吒于是道：“我之前和你说，我觉得自己是在按照陈塘关百姓的想法活，也一直被父母和师父的观念所左右。离开他们以后，我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活了。”

　　敖丙点了点头。哪吒看他回应了，又道：“我之前还和你说过，我一个魔丸都活得比你像个人样。”

　　敖丙怔了怔，又点点头。这是上辈子他们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哪吒说的。

　　至此，哪吒没了下文。敖丙等了一会儿，正要发问，却听哪吒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又是那种奇异的腔调：“但是，魔丸为什么要活得像个人样呢？”

　　敖丙浑身一震，如同被冰水从头泼到脚。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道：“不是——！”

　　便在这时，火光突然熄灭了，整个山洞坠入黑暗中。

　　敖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立在原地，适应了光亮的眼睛一时寻不到哪吒的身形，却能看到哪吒的位置上亮起了暗红色的纹路，像蜿蜒的血色河流。敖丙随即想到，这是哪吒身上的魔纹。

　　一个念头在他心间擦过，他眼神一凝，动摇不安的神思清明了几分。他静下心来，开始想对策。

　　但哪吒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哪吒缓缓道：“我本来就是魔丸，却一直排斥这个身份，想融入人群中，像人一样活着。现在想来，做魔丸又有什么不好呢？”

　　敖丙方清醒了几分的心神顷刻间又被击碎得彻底。他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听哪吒继续用他诡异的腔调说话：“何必呢？放着好好的魔丸不当，非要去讨好人类，在他们面前摇尾乞怜。要是早知道，我早几年就好好修炼，现在已经成为大魔了。”

　　他又抬起手，一根根收起手指，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中。他笑了一下，比方才还要轻还要冷，道：“我也不是因为被人欺负了就想成魔，我自己就是想这么做，才不要继续被别人的想法左右着活。我本来也就是魔丸，魔丸……当然要活出个魔丸的样子。”

　　哪吒抬眸看向敖丙，黑暗中敖丙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眼中微微泛着的红，是和他身上的魔纹同样的颜色。哪吒又笑了笑，道：“我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你为我高兴吗？”

　　敖丙的心又沉下去一些。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并不高兴。”

　　哪吒怔了怔，笑意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敖丙的错觉，哪吒身上的红色似乎淡了几分。他静了一会儿，叹息道：“那我也没办法啊……”

　　敖丙鼻子一酸，闭了闭眼睛。他差点向哪吒走过去，但又忍住了。他道：“有……你本来也是人，是你爹和你娘的孩子。”

　　哪吒眼中现出些许迷惘的神色：“爹娘？”

　　他身上的红光又暗了些，想了想，道：“爹娘，我会孝敬的。”

　　说完，他看向敖丙，又道：“你也是一样。”

　　敖丙眼眶一红，艰难地笑了笑，道：“你要孝敬我吗？”

　　哪吒不置可否，脸上也有笑意。

　　敖丙收了笑，淡淡道：“你要是变成魔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哪吒的神情一下子变冷。他盯着敖丙，突然又笑了起来，道：“你骗不了我。”

　　敖丙道：“我没有骗你。”

　　他说完，在哪吒扬起的唇角下自嘲地笑了笑。他长出了口气，道：“是……我会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哪吒的笑容刚扩大几分，敖丙又道：“但我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哪吒于是沉默了。他和敖丙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开口道：“先出去吧。”

　　敖丙没有动。哪吒站了一会儿，走过来揽住敖丙的肩，感受到手掌下微微的颤抖。他抬手凝出一只火鸟，火鸟在山壁间飞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哪吒的掌上。

　　哪吒把鸟放在敖丙面前，而后收回手。火鸟自己扑棱起翅膀，还“啾啾”了两声。敖丙的注意力暂时被这个新奇玩意吸引了过去，但见它通体火红，甚是可爱。依稀有些眼熟，敖丙想了想，是和哪吒在李府的那晚变作的小鸟一般的模样。

　　敖丙心中一热，看向哪吒。火鸟的光照亮了哪吒的脸，还是被纵横的魔气涂抹得乌黑一团。哪吒用手指弹了下火鸟，道：“让它陪着你出去，给你照明用。”

　　敖丙一怔，问：“那你呢？”

　　哪吒道：“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他说完就转过身，只给敖丙留一个背面。火鸟又“啾啾”两声，敖丙垂下眼帘，转身向前方的通道走去。

　　火鸟一直跟着敖丙，替他照亮脚下的路。走得远了，哪吒便被抛在身后，没在一片黑暗里。火鸟时不时就“啾”一声，还会绕着敖丙飞，就像哪吒在李府的那晚一样。在鸟儿绚丽的翅膀下，敖丙抬手捂住眼睛。

　　哪吒一个人在山洞里待了大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发现敖丙就坐在洞口旁边的地上。

　　天色已经大亮了。幻境里不知日月，本来以为就算不是一瞬间，至多也就一两个时辰，却不料出山洞时已是临近午时了。

　　哪吒靠在洞口处看了会儿敖丙，敖丙分明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却没睬他。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地走到敖丙旁边坐下。

　　那只火鸟在出山洞后就消散了，敖丙现在孤零零的。哪吒想了想，又凝出一只火蝴蝶。火蝶绕着他们两人飞了两圈，停在敖丙身前。敖丙看了它一会儿，抬手拈出一朵冰花放在地上。

　　蝴蝶立刻就去寻花了。它停在花蕊上，火贴着冰，谁也没伤到谁。敖丙脸上现出些许笑意，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花里胡哨的法术了？”

　　“我一直都会。”哪吒道，“现在修为更进一层，做的也更精细了些。”

　　他抬手要再变出些什么来，被敖丙制止。敖丙道：“你省着些法力吧。”

　　哪吒笑了笑，道：“我法力多着呢，这点算什么。”

　　这又是似曾相识的对话了。敖丙看着哪吒，此时离得近了，他能在阳光下清楚地看到哪吒脸上细小的绒毛，是乌迹也盖不掉的生动。他笑了笑，哑声道：“怎么会这样……”

　　哪吒看向他，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但敖丙恍若未觉，只是道：“不是都已经……感觉变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