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0、太上忘情

　　寒风掬了一捧雪泼在敖丙的头上，他被激得咳了两声。

　　雪原上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但敖丙被冻得没什么知觉，早已分辨不出。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但托了这冷风的福，他好歹还是清醒了一些。

　　他看向哪吒，哪吒的身影还是那样的大小，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冰面上，头顶是苍白的天空和太阳。

　　敖丙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但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追上哪吒了，那毕竟只是一个幻影。但他也不能放任这个哪吒离开，他身上还有很多未解的谜团。

　　敖丙尝试着边走边把他的猜测在心里捋一遍，但他实在又冷又累，这个工作已经超出了他的负荷。他看着脚下的雪，感到脑中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了扶额头。

　　这一扶，他脚下一软，歪倒在雪地上。

　　他的神智也被冻得僵然了，花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动了动头，看到白雪就在他的眼前。他被晃得又闭上眼睛，试图攒攒力气赶快爬起来。

　　还没有攒够，他恍惚中听到脚步声。

　　敖丙睁开眼睛，转头看过去。哪吒的身影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一团，似乎变得更大了些。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哪吒正在向他走来。

　　哪吒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把他扶了起来。

　　敖丙的脑中尚还一片空白，他被哪吒扶着，好一会儿才心头一颤。他已认定了这个哪吒只是个幻象，现在却又动摇了。

　　如果“哪吒”当真是幻象，那他大可不必来扶敖丙，就让他在这里冻死。他甚至压根就不该出现，让敖丙没有破绽可寻，走不出这幻境，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蜃的养料。

　　但他向敖丙走过来了。他们之间本有着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但他自己打破了这个约束，来到敖丙面前。

　　只有哪吒才不会放任敖丙倒在冰凉的地上。敖丙倚着哪吒的臂弯，心里又生出些希冀。他想，也许眼前人是真正的哪吒，只不过被幻境操控了。

　　敖丙自己都不相信，但他不知不觉中往离哪吒更近的地方靠了靠。然而哪吒没再有别的反应了，只是这样半蹲着，甚至不想扶敖丙站起来。

　　两人僵持一阵，敖丙低声道：“你都……不问问我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吗？”

　　哪吒当然没有回应他，现在又像是尊半蹲的雕塑。敖丙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于是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像风，很快就消散了，他脸上又现出惘然来。

　　他怔了一会儿，垂下眼帘，低声自答道：“我能站起来。”

　　这话哪吒倒是听进去了，敖丙明显感觉到他搀着自己的手松了几分劲力。敖丙心里又是一阵黯然，他勉力站了起来，喘了几口气，问：“你还要往前走吗？”

　　哪吒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还是那样空渺。敖丙已经习惯了哪吒的置若罔闻，但此刻离得近了，他发现哪吒的眼里也没有自己的影子。即使他已经适应了，此刻他仍然觉得难过。

　　哪吒转身离去，敖丙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哪吒本来就要这么做。他肯为敖丙暂时改变行进的轨迹，已是他心善了。敖丙长出了口气，继续跟在哪吒身后。

　　两个人重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敖丙看着哪吒的背影，不知不觉又开始胡思乱想。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这他是知道的。他在刚刚看见这个哪吒的时候还能潜心分析他身上的异常之处，现在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感伤了。究其原因，大抵因为这是哪吒的脸，他从未被哪吒这样冷淡的对待过。即便知道不是真的，他依然会动摇。

　　如果申公豹在这，一定会斥责敖丙太不成器。敖丙自己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但他刚吸入这口气，没镇定下来，嘴角却是忽的一撇。

　　好不容易他才捺住这阵鼻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眼前的水雾和心尖的颤抖一同平息。他看向哪吒的背影，重新思考起来。

　　哪吒现在的样貌和装扮，无疑比他更像灵珠。在这个幻境中，哪吒或许就是以灵珠的身份存在的。敖丙在想通这一茬后起初很是震惊，现在已经淡然了，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心魔了。

　　想到这，他又自嘲地笑起来。他的心魔不是龙族的惨剧，不是自己的宿命，而是在哪吒身上，可见他果真如敖绫所说，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无用之人。但他也接受了，他在这一刻恍惚的觉得，只要哪吒安好，他也就安心了。

　　他的思绪于是又自然而然地拐上了已经熟悉的轨道。他想：如果哪吒才是灵珠托生，就像在这个幻境里的一样……

　　……那他现在当然安好得很。敖丙在心里补全了后半句话，微微皱起眉。他有些茫然地想：安好吗？

　　他又开始打量起哪吒的背影，回忆起哪吒之前的一举一动。哪吒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半分魔气，整个人清静冷淡，倒像是个出尘的仙君了。

　　这当然是很好的，只是像现在这样冰寒彻骨，寂静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敖丙不禁想，这真的好吗？

　　这就是哪吒作为灵珠时的状态吗？敖丙沉思。在他的印象中，灵珠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

　　敖丙对灵珠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他自己，他是这个哪吒的唯一对照。他自己虽然有灵珠附身，但也并非完美无瑕。喜怒哀乐贪嗔痴，诸般情绪他都有，是以他虽有缺点，却是鲜活而又生动的人。

　　而不是像这个哪吒一样，虽然出尘绝俗，却清冷空洞得过分，已经不像个人样了。

　　敖丙继续想。如果哪吒在这个幻境中真的是灵珠的化身，那便应该和同为灵珠化身自己处处相似，为什么又在相似之余还有显而易见的不同？

　　他边想边走，步伐忽快忽慢，有时和哪吒落得远了，他就抽出一丝神念加快速度，而哪吒也会慢下脚步等他一等。在已经保持了无法改变的距离的情况下，哪吒还是不吝于施舍这点仁慈的。

　　敖丙对此已经麻木了，连迈腿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他追上哪吒不久，速度又被僵硬的双腿拖累下来。他眉头微蹙，想再追上哪吒，脚步却越来越慢。

　　然后，他彻底停了下来。

　　天地间只剩下哪吒一种单调的脚步声。哪吒似是发现敖丙不动了，转过身来援助他。但这一次敖丙浑不在意，他大睁着眼看着哪吒，眼里的一切都消弭于无形泯为一片的白。

　　他在想，为什么哪吒要和他相似呢？因为他是个有人样的灵珠吗？那如果灵珠并不希望它的寄生者像个人样，而是就应该像哪吒这样冰凉寂静呢？

　　刹那之间，敖丙明白了许多事。

　　哪吒不像他，也不应该像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灵珠真正的模样。

　　灵珠是天地间至纯灵气的集合，故其寄生者生来就有绝佳的根骨天赋，比常人更易修炼成神，所以龙族才千方百计地想得到灵珠。

　　同时，灵珠又象征着至善至美，拥有灵珠的人不止法力通天，性情品行也是无可挑剔，所以敖丙才为占有了本属于哪吒的灵珠而黯然伤神。

　　但是在这一方面，敖丙似乎想错了。

　　哪吒已经走到了敖丙面前，垂着一双眸子看他。但他这次没有看向哪吒，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握了握自己的另一边肩膀，掌下是温热的。

　　他松开肩膀，用这只还带着余温的手去触碰哪吒的手臂，掌心顷刻间被同化成冰一样冷。

　　他把手收回来，抬头迎上哪吒的视线。哪吒的眼睛里没有疑问，没有关怀，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淡如薄雾的悲悯。

　　这让敖丙一下子笑了起来。

　　灵珠确实是至善至美的，只是并不体现在性情品行上，因为灵珠并不需要什么性情品行。它要断情绝欲，抹灭人性。

　　世间万物，唯人最有灵，心智情感之繁复非旁的生物所能比拟。因为有智慧，人往往比花鸟更快修成仙身、踏入大道，但过智易狡、慧极必伤，又因有情在，则更易因牵绊而坠入迷障，致使道心不稳，落入凡尘。

　　七情六欲，错综复杂，乃凡俗之根本。因爱生恨怖，由此陷入诸多迷障。作茧自缚，本心动摇，是修道之大忌。

　　而灵珠作为天地间至纯的灵气，至真至善的化身，断然不会堕入此等深渊。它若托一人而降生，要达成原本的最真境界，自然是要其人断七情六欲，忘五色五味，无知无觉，无欲无求。

　　而至，太上忘情。

　　敖丙看向哪吒，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亘古不变的淡然寂静。哪吒现在的眼眸中还有丝丝悲悯，这大抵是灵珠至真至善的本质使然，让他还心存对世间万物的关怀。

　　但若果真是太上忘情，自当以清静无为为要义，尊天道变化，任万物生长。假以时日，这点悲悯的情绪也会如薄雾般从他眼中悄然消散，从此湛然常寂，空明澄净，当立于雪中高山之巅，感悟天道，直至飞升超脱，神魂归于清虚。

　　而这，便是灵珠的本来面貌了。

　　敖丙忽而又笑了起来。他闭上眼睛，有两行泪水滑落，但他浑不在意，只兀自笑。泪水滴在他上挑的干裂渗血的唇上，是咸涩的灼痛，他也全然不管。

　　他笑着笑着，被风雪压得滑跪在地，触到冰凉的雪原，竟尔笑出声来。他宛如吃醉了酒，像个痴人般笑个不停，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过他笑得发红的脸颊。

　　哪吒在他身前蹲下来，他看着哪吒，泪眼朦胧中，哪吒的脸成了模糊的光影。他便对这团光影笑道：“我居然一直都想让你成为灵珠……”

　　像是说了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一般，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他扑在雪地上，又哭又笑道：“我居然一直都想让你成为灵珠……”

　　哪吒始终静静地看着他。即便蹲着身子，他依然如山顶最清莹的冰雪般高不可攀。雪原上苍白的天光为他镀上一圈朦胧的光晕，他看上去已经是个圣人。敖丙挑眉笑看他，冷不防又落下两滴泪来。

　　哪吒眼中的神色动了动。圣人的悲悯之心生起，他向敖丙伸出手。敖丙转动眼珠，盯着这只手，忽的用力将它拍开，自己也歪倒在一旁的地上。

　　“你不是哪吒。”敖丙冷冷道。他又露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道：“你是太上圣人，你不是因为我是敖丙才扶我的，我不要你扶。”

　　他笑完了，又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摇头道：“你那样飞扬骄纵的人，生来就属于万丈红尘。逍遥四海，鲜活明亮，这才是你。你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这种……雪原，高山，在这里彻悟所谓的大道？”

　　哪吒自然没有反应。敖丙权当他是座冰雕，自己自言自语：“这世上自是有人可修大道，但你不可以。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断情绝欲、寂静冰凉？红尘虽纷乱，但人间烟火，你……想必是很爱看的。”

　　他边笑边哭，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是哽咽道：“这才是你……太上忘情，你定然是最不喜欢的。你不愿意这样，我也不要……看你变成这样……”

　　敖丙咳了两声，忽的想到在现实中，自己才是灵珠的托生。那他继续修炼下去，也会变得太上忘情吗？

　　他想了想，大抵是不会的。短短片刻他的情绪就已这般大起大落，又没有抹去人性，实在不是好苗子，想来天道是不屑于要他的。

　　这样也好，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和哪吒待在一块。不是这个哪吒，而是外面那个魔丸托生的哪吒。敖丙又怔怔地想：哪吒不该成为灵珠，那魔丸呢？他不是应该没有灵珠也没有魔丸，过普通人的人生吗？

　　他想了一会儿，又自顾自笑起来。他想，事已至此，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哪吒已经是魔丸了，也正因为魔丸，哪吒才是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没有魔丸，他便是另一番样貌和性情，那他也不是他。他定然又是……很不愿的。

　　敖丙笑了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们已在天意的注定下这般走过了两辈子，也不该希望还有什么改变了。只能……只能走下去，跟彼此，在苍茫天空下、人间烟火中。

　　他哭着笑起来，道：“我认了……我认了……”

　　敖丙喘了两口气，突然在掌中凝出一枚冰凌，抬手就要刺入这个哪吒的胸口中。只有杀了这个白色的哪吒，他才能去找属于他的那个红色的哪吒。

　　但他还未翻过手腕，又放弃了。即便这不是真正的哪吒，他也下不去手，他依然希望他安好。

　　于是他抬起手臂，抱住了这个哪吒。哪吒的身体依然冰凉，冻得他全身颤抖。但他也无所谓了，反而把哪吒抱得更紧。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落了两滴泪，最终只是道：“我绝不会让你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他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这片雪原正在快速坍塌。苍白的天空掉下来一角，后面是昏暗的黑色。

　　他在这奇景中恍了神。哪吒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但在这一刻，他似乎感到哪吒轻轻回抱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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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需要鼓励(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