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9、看朱成碧

　　敖丙顿住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但他很快又大步向前走去。只因他明白这幻境中出现的一切皆源于他的心魔，无论前方那人是谁，都必定与他有莫大的关联。如若不然，便可能是蜃的本体化身，那他只要将其击败就可以摆脱幻境了。

　　敖丙有些兴奋，同时又忐忑起来。他掌心暗蕴灵力，一步步向那人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这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变大，身形越发清晰。

　　然后，敖丙猛地顿住脚步。

　　他的眼睛因惊愕而瞪大。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正看清的那一瞬间，敖丙仍是心头一颤。

　　“……哪吒？”

　　他张了张嘴，喃喃出声，神智恍惚了一下，而后拔腿向“哪吒”跑去。

　　他太过于急切，以至于运起法力平地飞行，连隐藏自己的实力都顾不得了。此时他的脑中一团混乱，只是在想：那真的是哪吒吗？哪吒为什么会在这？

　　敖丙跑到“哪吒”近前，又生生顿住，不敢轻易惊动。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这人的侧脸，的确是哪吒无疑。

　　敖丙心头一晃，忍不住要上前和哪吒说话。但他觉得这人的眉眼、轮廓，虽然都是他熟悉至极的样子，却又隐隐地透出股陌生来。敖丙于是又有些迟疑。

　　那到底是和他陷入同一个幻境的哪吒，还是只是这个幻境塑造出来的一抹泡影？敖丙迷茫起来。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先过去看看。

　　于是敖丙缓步走去，走到“哪吒”面前。

　　哪吒从一开始就闭着眼，即便敖丙都已在他身前站定，他依然纹丝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敖丙发现了许多令他诧异之处，但他还是先开口唤道：“哪吒？”

　　他的呼唤并没有让哪吒的睫羽颤动半分。哪吒仍是闭着眼立于冰原上，像一座无知无觉的雕塑，风雪刮在他脸上，荡不起任何细微的涟漪。

　　哪吒难道不冷吗？他穿的那样少，即便有火灵护体，在这种冰原上也该抵御不了寒风才是。

　　敖丙看向哪吒的身上，于是记起了他方才发现的第一个诧异之处：哪吒穿的衣服不同了。虽然仍是原来的样式，但颜色变了，变成了比他身上还要浅的水色，几乎和背后的雪原融为一体。

　　敖丙又向上看去，看到哪吒的头发还是那样张扬，却退去了之前一直隐隐泛着的暗红色。他肩颈上如血河般的魔纹也不见了，就连黑眼圈都消失了，重又变回那张素净的脸。

　　这几乎让敖丙欣喜若狂，但哪吒的脸虽然素净，却又平添了几分苍白，让敖丙扬起的嘴角又慢慢落下了。

　　眼前的哪吒好像整个人都褪色了一般。敖丙怔怔地看着哪吒，心想：这是我的幻觉吗？

　　他的目光茫然地在哪吒的脸上扫动，而后眼神一凝，看到了哪吒眉心处那个浅淡的、不易察觉的印记。

　　于是他又发现了哪吒身上的一个怪异之处。

　　哪吒的眉心处确实有印记，是红色的，象征着他魔丸的身份。只是他现在眉间的印记却是浅淡的蓝，像和全身一块褪了色。敖丙有些无语，但下一刻，他如遭雷击。

　　他发现哪吒眉间的这枚印记倒了过来。

　　这个发现让他浑身轻颤，他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想：哪吒眉间的这枚印记，和他的这枚本是相对的，两者可以拼在一起，组成完整的刻印。如今哪吒这枚却倒了过来，和他的这个再也无法契合了。

　　这象征着什么呢？敖丙恍惚地想。这抹去了他和哪吒的关系，他们两个的缘分难道快要走到尽头了吗？

　　他似乎在风雪里被冻傻了，整个人呆立许久，才慢慢找回失落的神智。他不死心地又看了眼哪吒的印记，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哪吒的印记倒过来之后……不就和他的这枚一模一样了吗？

　　这个认知让敖丙陡然瞪大眼睛，因为过于惊愕甚至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但他定睛一看，又发现了不小的区别。

　　哪吒的这枚颜色几近透明，只微微泛着些蓝，而他眉间的这个是很明显的蓝色。想到这里，敖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着也不知道自己的印记有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手边没有镜子，他也看不到。

　　但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原来那套，没有任何改变。敖丙心中一动，又看向哪吒的衣服。哪吒如今的衣服颜色也和他相近了，只是比他的还要浅些，和额上的印记是同样的情况。敖丙有些茫然，这又象征着什么？

　　他看着哪吒，又想：这个哪吒到底是不是幻觉？

　　就眼前事实来讲，这个哪吒应当是幻觉了。但敖丙又很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这个哪吒是幻觉。他找不到真正的哪吒了，明明哪吒就在幻境的外面，但他想让哪吒在幻境里面也陪着他，这似乎太贪心了。他于是叹了口气，想：哪吒的幻境里会不会也有我呢？

　　他走开了几步，陷入沉思中。绕着“哪吒”兜了一个圈子，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这个哪吒身上恐怕还有他没观察到的地方。只有辨明所有的不同背后的意义，他才能找到这个幻境的裂缝，从而将其打破。

　　他闭着眼捏了捏眉心，颇感头大，同时又有些庆幸。好在幻境中只出现了一个哪吒，要是再出现他的父王或者姑姑，他在观察上就要花很大力气，想通其中诀窍还得用更多时间，那他可能早就冻死在这了。

　　他长出了口气，掐在眉间的手突然一顿。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哪吒身上所有象征着魔丸血统的东西都消失了，无论是衣着还是眉间的印记，都和敖丙十分相像、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闭目时脸上平和的神情，都和敖丙自己睡觉时并无什么差别。

　　除了长相实在不同，他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敖丙。

　　这个念头让敖丙怔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幻境的核心。他想：为什么哪吒要像我呢？像我有什么好处？

　　他把视线从哪吒身上移开，茫然地看向周围的风雪，心中只是不停地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他心头擦过一念。

　　哪吒现在是如此的像他，如月的衣裳和浅蓝的印记，这些都是他身上固有的特征。而他这些特征，是哪来的呢？

　　是……灵珠给的。

　　敖丙慢慢瞪大眼睛，心中惊雷久久不息。

　　哪吒不是像他，而是像……灵珠！

　　一念至此，敖丙猛地回头。

　　哪吒还是那样闭着眼睛静静伫立着。敖丙整个人都在颤。他抬腿向哪吒走去，却在刚迈出一步的时候遭遇了大风。雪从未停过，风卷着雪迷了他的眼，他不得不低下头。

　　等他再扬起脸时，恰看到哪吒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心头剧震，但即便再受撼动，他依然没有忘了运起法力以备接下来可能受到的攻击。同时他又有些黯然，想不到有一天，他要准备好和哪吒刀剑相向。

　　他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哪吒睁开眼后再未有其他动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睁眼只是他在无意识中做出的一个本能动作。他仍是像一座雕塑般静默地矗立着，因为睁开了眼睛，还平添了几分诡异。

　　敖丙怔怔地看着哪吒，上前两步，清楚地看见了哪吒淡色的、隐隐泛着浅蓝的眼珠。

　　他为这个发现而失神。哪吒并不理会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敖丙看他这个样子，不禁想：他还算活着的吗？

　　敖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哪吒？”

　　这一声呼唤没有在哪吒眼里掀起任何波澜。他的眼里仍是空茫茫的，像一潭死水。敖丙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忍不住去抓哪吒的肩膀，感到他的身体冷得像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平稳悠长。

　　敖丙松了口气，心里的疑惑却只增不减。他看着哪吒，突然开口叫道：“哪吒？哪吒！”

　　哪吒当然没有任何反应，敖丙不知怎么的就激动起来。真人也好，幻象也罢，他都不愿意看到哪吒这个样子。

　　他抓住哪吒的肩膀使力摇晃，提高声音喊：“哪吒！哪吒！”

　　他喊得自己呼吸急促，哪吒却还是没有反应。他抓着哪吒的肩膀晃了两下，终究还是颓然地放下手。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又荒唐又失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他的摇晃并非毫无效果。在他的手彻底滑落的时候，哪吒陡然动了动眼珠，而后垂下眼睛。是以他抬起头看见哪吒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差点吓得叫出来。

　　叫是没叫出来，他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哪吒又动了动眼珠，把视线放在他脸上。哪吒突然有了反应，倒叫敖丙一时不知所措。

　　哪吒像是神魂突然归位，整个人眼里都有了光采。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却好歹有了几丝人味，不再像之前那样宛如一尊雕塑。他甚至还会微微偏头，确保自己的视线正对着敖丙。

　　但他虽然看着敖丙，眼里却还是清清冷冷的，空茫一片。明明看着敖丙，却好像是在看他的身前、身后，或是虚空中的某一点。

　　敖丙尝试着又叫了一声：“哪吒？”

　　这次哪吒很明显地看了他一眼。敖丙还没来得及高兴，哪吒却突然转身走了。

　　敖丙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哪吒站了那么久，行动却不见半分僵硬。除了没有把手插在裤腰处，他走路的姿势还和以前一样。

　　敖丙看着哪吒的背影，眼前有些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确认了这个哪吒只是个幻象，却还是会感到难过。他要脱离幻境的心已经坚如磐石，却还是在哪吒眼波流转的刹那松软成云朵。

　　这个人与真正的哪吒是何其相似，但又彻头彻尾的不同。一个幻象立在敖丙眼前，明明看得见摸得到，却终究只是泡影。敖丙的胸膛剧烈起伏，人却呆住了。他应该是被凛冽的寒风冻得僵了，有些恍惚地想：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句话呢？

　　这个念头像一滴水落在敖丙的心里，他突然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但风雪太大了，他真的被冻得僵了，走得踉踉跄跄。

　　他缀在哪吒身后，努力追赶，却始终都和哪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以为是自己太慢，可哪吒始终都是那个速度，无论他怎样加快步伐，他与哪吒的距离都没有缩短。他于是明白了，这又是幻境的操控。

　　但哪吒真的离他不远，仿佛他走得快一点，再伸出手，就可以抓住哪吒了。他突然感到好不甘心，于是他喊道：“哪吒！哪吒！”

　　他嗓子都快喊破了，但声音湮没在了风里。细雪裹挟着他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指节冻得不能弯曲。他就跟在哪吒后面，但始终也追不上。

　　渐渐的，他走得累了，速度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他在漫天的风雪里红了眼眶，哑声道：“哪吒，你……我……”

　　他说不出话来，已经虚实不分、颠倒错乱了。他心里又开始生出念头，想着，不需要哪吒跟他说句话了，也不需要哪吒对他笑一下，只要哪吒能停下来等等他，那就很好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