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8、大寒

　　敖丙也在看着这些白白的东西。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不是蚌。”

　　他缓缓走过来，越过哪吒，蹲在一个水洼前，又观察了好一阵。

　　方才粗略一看，冰面上的水洼大抵有七八个，每一洼水中都养着这样一个白色的贝壳。它们的状态也几乎无二，只是在个头大小上有细微的差异。但都不是很大，约摸只有他一掌大小，嵌在这片雪原中并不显眼。

　　显眼的是它们身下不冻的水。

　　在这样一片冰地中，即便是东海深处的水，单独放一捧在这也没有不冻的道理。在冰封中仍能保持流动的水，敖丙所知的唯有归墟，但世界之大，或许在别处也有类似的神奇之物。

　　这样的神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敖丙就无从得知了。认完归墟之水，他的注意力又回到这个白白的物事上。

　　这东西比起刚才还有了些变化，壳子又张开几分，隐隐露出其中的嫩肉。既已认出了水的来源，敖丙于是想到，归墟中也奉养有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蜃。

　　他并未亲眼见过蜃，但小时候听叔叔们提过两句，后来在哪吒家里的奇闻异志书上也见过相关的记载，所以知道蜃是白色的、类似于蚌的巨大物体。但眼前这东西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巨大，到底是不是蜃，他感到很迷惑。

　　他想了想，还是道：“这些应该是蜃。”

　　说完，他又静静看了片刻这个东西，看它的壳子微微开合，从内里挤出丝丝的寒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蜃”，好奇之下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在即将触到白色的壳时停住了。他看向不冻之水，又伸出手要去触碰，在指尖即将入水的时候收了回来。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莽撞了。别说是蜃这种每年都会害死几船人的奇物，便是其他从未见过的东西，稳重起见也不应随便触碰才是。他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回头对哪吒道：“你也别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哪吒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身后只有空空荡荡的冰面和积雪。

　　敖丙顿了顿，缓缓站了起来。

　　哪吒的红衣本是点亮这片寡淡天地的唯一颜色，现在这抹红影已融化在了雪中。连幽蓝的荧光都不见了，敖丙看着黑洞洞的通道入口，声音略微颤抖：“哪吒……？”

　　没有回应，敖丙怔怔地站在原地，背后突然吹来一阵风。他转过身，凛冽的罡风像刀一样刮在他脸上。

　　敖丙不得不闭上眼睛。但逼得他闭目的不止是风，还有突然强盛的光线。待到终于适应之后，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他看见原本紧实的山体裂开了一个大洞，天光和风一同从这个洞里漏进来。而他再回头看，身后的景物还和原先一模一样，头顶也还是山壁。

　　现在他背对着大洞，身后的光照亮了身前的路。面前的通道与身后的天光相比实在太过狭小，但他犹豫一下，还是向前走去。

　　这是他的来路。他想。走进这条路，是不是就能找到哪吒了？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到入口处，还未踏进通道，就被一面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再次试着向前，却发现这里当真竖起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于是他手足并用，没有效果。用上法力和武器，也毫无作用。他只能收回所有的神通，怔怔地站在这面墙前，然后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这该如何是好呢？

　　只能去走身后那条路了。

　　于是他穿过大洞，迎着天光，走到了一片雪原上。

　　天空中还飘着雪，敖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直到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他的眼神才聚焦起来。他抬头看了一会儿雪，脸上渐渐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后掉头就要往回走。

　　万幸，他的来路还在。巨大的山体矗立在雪原上，通过大洞可以看到昏暗的内部。敖丙被烈风吹得发抖，只想钻回山洞中避避，但他又一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还是那堵无形的墙。敖丙愣了愣，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在虚空中碰到了坚实的东西。他拼命拍打着这堵墙，但它没有一丝颤抖。敖丙很害怕，他想叫喊，但他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转过身。

　　这次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意料之中地又碰到了那堵墙。它是跟着他一块儿向前走的，始终都立在他的脚跟后。

　　敖丙于是明白了什么。他兀自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向前走。他边走边想：这堵墙要把他逼到哪里呢，是世界的尽头吗？

　　他当然得不到答案，所以只是一直向前走。他不再转身碰那堵注定存在的墙了，但他偶尔会回头看看那座山。那座山起初还在，后来就不见了，没有了山的阻挡，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可以好好打量一番这片天地。

　　这是真正的雪原，是那片在山体中开凿出的小小冰面所望尘莫及的。敖丙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这方天地的尽头。

　　这片雪原无边无际，地面上没有任何阻挡，生命在这里绝迹，远方没有山。仿佛只有这一块完整的冰面独独存在于世上，敖丙所能做的只有向前走，并且永远走不到尽头。

　　世上真的只有这一块雪地，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敖丙抱着这样的想法又开始环顾四周，最后他心有所感，抬头看去，在苍白的天空中看到一轮同样惨淡的太阳。

　　冰地、天空、太阳，世上大概只有这三样东西了。敖丙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仍然仰着脸。有一片两片雪花落在他脸上，他便又发现这世上还有雪花存在，于是把它也加了进去。

　　细雪纷飞，上下一白。敖丙看着不断从天空中落下的雪花，被脸上的凉意激到，这才低下头。

　　冰面上反射的光似乎比太阳还要亮，他在两片明亮的光中被晃得几乎落泪，脑中也有些晕眩。他闭了闭眼，脚下一软，就这么扑倒在冰面上。

　　冰面也并非十分平坦，敖丙在扑倒时下意识地用手一撑，右手的掌心就按到了什么东西。他爬起来坐好，把那东西拿起来一瞧，发现是一枚小小的冰凌。

　　他把冰凌放在地上，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掌心上被戳出一个浅红的印子，但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看了一会儿掌心，又看向冰凌，想了想，把手又按了上去。

　　反复按了几次，既没有痛感，也没有凉意。敖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又想不起来。他只能在冰面上坐好，抱着膝盖呆呆地想。

　　然后，他涣散的眼神聚了起来。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环顾四周，周遭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终于把最后一丝神智从恍惚中抽离，但随之而来的是掌心上的痛感和遍布全身的寒冷。这使得他立刻打了个寒颤。

　　但冷只会令他更加清醒。他开口喊道：“哪吒！哪吒——！”

　　没有回应，敖丙皱眉思索片刻，突然蹲下去，用手在周围的地上摸索。

　　掌下碰到的只有冰凉的地面，落在头顶的细雪带给他夹着寒冷的刺痛。不同于方才朦胧的仿佛隔着层纱的凉意，敖丙的感官在一瞬间恢复，这寒凉似乎要钉进他的骨头缝里。

　　敖丙于是更加皱紧了眉。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赶快出去，他十有八九会冻死在这片雪原上。

　　准确的说，是死在蜃营造出的幻觉里。他处在山洞中的身体恐怕还在不断地吸入蜃气，这个幻境正在变得更加强大，这里的一切只会越来越真实。

　　敖丙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幻觉的了，但在山洞里那个冰面上时，哪吒分明就在他身边。他想去摸哪吒的手，但摸到的只有这里的冰雪。

　　敖丙又打了个寒颤。他想了想，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恢复了神智。

　　他吸了蜃气，理应一直处在方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而后在寒冷中不知不觉地死去。但他既找回了神智，所有的感官也跟着一同恢复，这样一来，他就要很痛苦地被冻死了。

　　这么一想，敖丙又有些无奈。但他当然不会放任自己在幻觉中被冻死，和那些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的船夫们一个归宿。

　　他开始试图摆脱幻境。这无疑是件困难的事，他吸入的蜃气已足够多。但以前太乙真人教哪吒化形术的时候顺便教了破幻之法，他当时在旁边也学了过去。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念清心咒。念了一会儿，他发现果然没有效果。

　　这个幻境如此强大，连五感都无比真实，自然不是哪吒那种三脚猫的功夫能比得上的。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

　　这个法子行不通，他只能另寻出路。

　　他继续向前走。走了两步，忽然想到，哪吒正在他身边。

　　哪吒或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轻易就可以摸到。但他伸出手，摸得到的只有风雪。

　　敖丙于是又有些怅惘了。但他转念一想，不管他在幻境中走到哪里，实际上哪吒都一直在他身边。这样一想，他又没什么好怕的了，反而笑了起来，抬腿继续向前走。

　　既然已彻底恢复了神智，他就要思考，不找到破解这个幻境的方法，他是永远都出不去的。外力不行，那就从内部入手。他调动起所有与蜃相关的记忆，渐渐地捋出了一条线。

　　传说在海上被蜃迷惑的船夫，不是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楼阁，就是看到了自己的家。他们全力向目的地驶去，却始终都有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他们便在既定的方向上迷失了方向，最后劳累而死，成为蜃的养料。

　　船夫在幻境中见到的两种景象，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们渴望得到的东西。敖丙于是猜测，幻境的内容大抵和中幻者的心境有关。每个人的心境不同，幻境便有千百种样子。

　　那么，属于他的幻境，难道就是这片雪原吗？

　　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敖丙想。按理来说，他的幻境就算不是龙宫，也应该是李府，或者是熔岩地狱，这个的可能倒是最大。毕竟除了这几个，他也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了，更别提和他有什么心境上的纠葛。

　　这样一片雪原，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抱着这样的疑问继续向前，风渐渐大了起来，细雪拂了他满衣。他的发丝被吹乱，风雪如刀，他不得不以大袖掩面。这个时候，他开始担忧哪吒。

　　哪吒和他同在山洞，吸入的蜃气不会比他少，此时恐怕也已陷入幻境中了。哪吒的幻境会是什么样的呢？是熊熊烈火，还是煞气冲天？亦或是回到了上一辈子，在陈塘关人人喊打的孩提时代？

　　敖丙皱起了眉。不管是哪一种，哪吒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中。他要尽快从这里出去，然后把哪吒拉回现实。

　　或者……他心里又生起了些希冀。或者哪吒会先摆脱幻境，然后把他唤醒。

　　敖丙微微笑起来。他在思忖中走出一段路，罡风吹来，冷得他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睛，看向前方，突然发现视线的尽头不再平坦。

　　雪原上出现了什么东西。离得太远，敖丙看不清。他心里一惊，加快脚步，又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这个东西才稍微变大了些。

　　那似乎……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