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夜奔

　　他们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晚上留书出逃。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久不露面的太乙真人恰好在当晚回来，还喝的醉醺醺的。

　　哪吒送走敖丙，回头想再看看院落、听听蛙声，结果一转身就撞上了太乙真人的大肚子。

　　他只好搔搔耳朵，道：“师父你回来了？”

　　太乙真人眯着一双醉眼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哪吒手上的小包袱上，眼睛睁大些许。他道：“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正是。”

　　“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何处我不可去？”

　　“嗯嗯……嗯嗯嗯？？”太乙真人的眼睛陡然瞪圆如黄豆，“你都没有目的地的？我还以为你是要出门旅旅游，或者去哪个地方除除妖之类的。”

　　哪吒不愿与他多纠缠，便附和道：“天下太大，妖怪太多，我边旅游边除妖，两不耽误。师父，我先走一步。”

　　太乙真人满意地点点头，又捉住哪吒的手，道：“徒弟，你千万记得要多多除妖，积累功德，这样才能早日飞升成仙呐。”

　　哪吒顿了顿，把手抽回来，道：“再见。”

　　太乙真人闭着眼睛点头，醉醺醺地往回走，突然猛地睁开眼睛，道：“站住！”

　　这一声音量拔高，在寂静的夜里犹如平地起惊雷。哪吒身子一震，气得牙痒痒，也不理会太乙真人，径自往院墙掠去。

　　不料太乙真人比他更快。他足下方动，太乙真人圆滚滚的身子已闪至他面前，伸出一双短而胖的手推在他肩膀上。

　　“你这娃儿做啥子不学好，竟还来骗师父！”太乙真人指了指哪吒拎着的小包袱，又指了指头上月明星稀的夜空，“当师父是傻的么，大半夜的你带着行李出来，还不走大门，是不是要离家出走！”

　　哪吒笑起来，道：“师父，我建议你以后少喝点酒，喝酒影响你智商发挥。”

　　“什……什么话！”太乙真人一张胖脸涨得更红，正要再斥几句挽回自己面子，又想起正事来，便问：“好端端的，干嘛离家出走？”

　　哪吒看着围墙上方的夜空，道：“我要逃。”

　　太乙真人愣了愣，道：“逃？逃什么逃？往哪逃？为何要逃？”

　　哪吒却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为何不逃？”

　　太乙真人一头雾水，略想了想，作恍然大悟状：“哎呀！俗话说得好，父子没有隔夜仇，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师父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修炼，好让天庭允你成仙吗？你要保持心境平和、灵台清明，这样进境才能更快嘛！”

　　哪吒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他看着太乙真人，勾了勾唇角，道：“我管天庭去死？”

　　太乙真人：？？？

　　哪吒又改口道：“啊，我不该这么说。”

　　太乙真人：“这才对嘛……”

　　哪吒：“应该是天庭管我去死。”

　　太乙真人：……

　　“十几年前，他们便引天雷欲将我摧毁，没想到我死而复生，荷菱为骨，藕肉丝筋，比之前又多了一番神通，他们便又起了招揽之心。”哪吒道，“我断不可能成为他们的走狗。”

　　“何况。”哪吒笑了笑，“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把我当作魔丸？若我成仙以后又不合他们心意了，再送一道天雷给我也不是不可能哦。”

　　“哎哟！我的傻徒弟啊！你听师父说……”太乙真人满头大汗又一头雾水，偏偏此时酒劲上涌，搅的脑子又不清醒。

　　哪吒拍了拍太乙真人的肩膀——这许多年过去，他已长得比当年脱去乾坤圈束缚时的体态还要高，甚至可以俯视太乙真人了。他道：“师父，我先不跟你在这扯了，有问题等下次见面再问，咱俩就此别过。别去喊我爹娘，没用的，拦不住我，让他们做个好梦。”

　　他身形一晃便要跃到墙边，突然又折了回来，叫道：“师父。”

　　“哎？哎……”

　　哪吒认真地道：“谢谢你教我这么多年。”

　　话说完，他便转身跳上围墙，翻了下去。

　　太乙真人望着哪吒消失的方向，打了个酒嗝。

　　他搔了搔已经颇为凌乱的头发，想向前踏几步，最终还是折身往回走，顺手解了先前在这院子中布下的隔音结界，而后进到哪吒的房间里。

　　哪吒房间里的一切陈设皆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桌上多了个竹简，想是哪吒留给父母的书信。

　　太乙真人的视线生硬地从竹简上移了开去，又悄悄溜了回来，带着越来越重的好奇，终于忍不住上前把它拿起来看。

　　只见竹简上刀刻之字密密麻麻，乍一看笔锋凌厉颇有气度，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其中的歪歪扭扭。太乙真人不禁感叹徒弟真的长大了。

　　他扫了一遍内容，大意是哪吒说他早就发现街坊邻居里有天庭安插的人，忍受天庭监视已久，如今修为终于小有所成，恰好敖丙也已完全恢复，不再囿于池塘，两人索性远走高飞。若是天庭要追，那便来追，他二人正好吸引火力，保李靖夫妇不再受天庭窥视。

　　后面还附加了句哪吒的怒吼：“若是那群神仙找不到我，就拿爹和娘作威胁，那也太不配为神，简直一群废物！”

　　太乙真人合上竹简，连连摇头，长叹道：“傻呀……唉，看造化，看造化。”

　　他出了房间，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心想也不知明日李靖夫妇看到这留信后会是怎样一番又哭又笑的表情。

　　哪吒一路提气疾奔，将李府甩在身后甚远。他把五感放大，未听到府中传来什么动静，想是太乙真人当真没有去报信。

　　哪吒心下一宽，又有些淡淡的惆怅，不禁停下脚步，向四周望去。

　　今夜无月，两边房屋都融在沉沉夜色中，万籁俱寂。哪吒静立片刻，复又向前奔去。

　　他在驿站的墙边找到了敖丙。夜色依旧沉重，敖丙在哪吒眼里却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他就是个小型光源。

　　敖丙比起前些年也同样长高了不少，肩宽腿长，又仿佛有自带的仙气缭绕，只是一个背影便可令无数少女倾倒。

　　哪吒在敖丙身后落地，后者便转过身来。

　　敖丙的轮廓比前些年更深了些，五官长得更开，原先便已十分俊秀脱俗，如今是更上一层楼，教哪吒一时恍神，挪不开眼了。

　　哪吒活了两辈子，加在一起统共一十八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初来人世的无知孩童。这辈子活得尤其顺遂，尝过喜怒哀乐，懂得善恶美丑，诸般性情便和普通凡人没什么区别，自然也会喜新厌旧。敖丙这张脸他已看过千遍万遍，按理来说早该麻木习惯，但每日晨起后推门而出，见敖丙坐在池边，他都会忍不住想：这人怎么长得这般好看？

　　哪吒三岁时初见敖丙，只觉得这人长得顺眼，后来握手言和成为朋友，又觉得他看着也招人喜欢。及至再后来年岁渐长，才知道敖丙这样就叫“好看”。

　　重活一世，上辈子的诸多禁锢都已消散。哪吒见过日出日又落，见过月上柳梢满天繁星，亦见过清晨雾气中朦胧的远山。哪吒见过的好事物已足够多，但在他对于美的定义中始终都存在着一个敖丙，不见敖丙与日落不知何为美。

　　敖丙问他：“你在想什么？”

　　哪吒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盯着敖丙发起呆来。他移开视线，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在想日落。”

　　敖丙怔了怔：“什么？”

　　“我说，在想日落。”哪吒道，“院子上边的天就那么大点，看的不尽兴，现在终于出来了，我要找个山头看个够。”

　　敖丙便笑起来，道：“你说得对，这个提议妙极。”

　　他从灯笼后面绕出来，哪吒看着他的脸被照得一片明亮，而后又没入黑暗里。他抬起头，道：“但现在就有夜空可以看，你为什么会想到日落呢？”

　　哪吒和他并肩而立，也抬起头，看见天边一角上原先被云挡住的月亮此刻已露出脸来，更有几颗灿星点缀。哪吒又低下头，看了看敖丙的侧脸，道：“那就看夜空。”

　　敖丙不再说话了，当真入迷地看了起来，哪吒想他大概是在水塘里困得太久，难得一见外面的景色。哪吒便一会儿看夜空，一会儿看敖丙，两个来回后一拍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着好兄弟犯傻。

　　不过他又觉得——这是最后一回犯傻了。他看敖丙已看得太习惯，仿佛敖丙从来就长这样，若他再回想敖丙三岁时的样子，那敖丙着实变了太多。但当他看向敖丙的眼睛时，又觉得他从来没有变过。这双眼睛里仿佛有四季轮转，哪吒看过去，是他们共同走过的那些年。

　　这回哪吒是盯着地面出神的，直到敖丙问道：“我们今晚住哪？”

　　哪吒抬起眼，看了看身后挂着的灯笼，道：“自然是不能住在这里。”

　　敖丙道：“那就只好露宿野外了。”

　　“这样最好。”哪吒道。他想了想，又笑道，“要不要我专门找条河给你住？”

　　敖丙也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我一旦入水，便可去任何地方，你怕是找不到我了。”

　　“那还是算了。”

　　两人最后达成共识——在哪住无所谓，先离开陈塘关才是要紧。若是李靖带人追过来，他二人要想脱身自然容易，可定然又是一番撕心裂肺之景，哪吒不愿看。

　　当下又是一番疾奔。敖丙自不必说，只要出了李府，处处都是陌生之地。哪吒对这一片相当熟悉，但他专挑偏僻小巷走，一路七扭八拐，眼前之景也逐渐陌生。等跑到全然不识的街区，他们心里才松了口气，又向前跑到野外，这才寻了块空地作为今晚休息之用。

　　一抬头，天边已现鱼肚白。

　　哪吒靠着棵大树滑坐在地，双手垫在脑后，看了会儿最亮的那块天，突然道：“天亮了，我睡觉，有意思。”

　　“枕着天明入睡，确是别有一番风味。哪吒，想不到你还是这般风雅之人。”

　　哪吒摆摆手：“哪里哪里，雅致还是你雅致。”

　　敖丙笑了笑，又问：“你要吃东西吗？”

　　“这边有能吃的东西？”哪吒突然嘿嘿笑起来，拿手胡乱比划，“难道你要去抓野鸡？”

　　敖丙不理他，道：“我方才开神识探查过，这附近有一片湖。”

　　哪吒愣了愣，挠头道：“还真跑到河边了啊……这样吧，给小爷来两盘烤鱼，再来一壶好酒，再加一碟小菜。”

　　“好嘞，不过此地偏僻，食材不全，只好委屈你老人家以水代酒、以草作菜了。”

　　“我去你的。”哪吒捡起块石头扔向敖丙，后者闪身躲掉，往湖边赶去。哪吒哈哈笑起来。

　　敖丙一去不回。哪吒百无聊赖，又抬头看天。

　　这一晚实在和先前十几年的夏日都没什么区别，哪吒还听得见不远处林中的蝉鸣。但他又确切地知道自这一晚之后，他和敖丙便算是两个亡命之徒。他们白日里还在府中踢毽，下次归家之日却已不可期，也不知到那时他二人还有没有命在。

　　这么一想，哪吒又觉得心里原本的兴奋之情渐渐淡去，变得空空荡荡的。

　　从此以后逍遥自在不假，脱离天庭监视，便是他们追过来也需得先堂堂正正打一架。只是从今天起便远离故土，哪吒想，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会梦见父亲母亲、师父，还有那个熟悉的小院。

　　他转念一想，记起敖丙重生之后再未回过龙宫，算来已有十多年未见父母亲人了，只偶尔靠太乙真人传递消息。他呢？他会想家吗？

　　哪吒胡乱想了一通，最后觉得这树太硬，靠得他背痛。他就地一滚，仰躺在地，看着头顶广袤的天空。

　　他想，今后真是四海为家了，只怕天庭的人来得太快，若是打了个大胜仗，那自不必谈，万一他们打不过，还没等游遍四海就被抓了回去，那可太惨，还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能说我命由天不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