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冬去春来

　　到了秋日，李靖新修的水池就没什么用处了。

　　起初哪吒还常来玩水，但随着秋意渐浓，池水愈发寒凉，殷夫人便不让他再脱衣下水了。

　　哪吒一心想下水狗刨，又一次被制止后很不服气地和殷夫人争执了起来：“您儿子现在是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上有通天之力，下有彻地之能，区区凉水，我怎会放在眼里？”

　　“这么文绉绉的，敖丙教你的吧？”

　　“呃……嘿嘿。”哪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也是事实嘛。”

　　“我管什么藕肉丝筋的！这个天气连你爹都不敢下水，何况你一个小孩？感染了风寒怎么办？”殷夫人吃力地把哪吒抱起来，转头瞪李靖，“老爷，你说是不是？”

　　李靖突然被抓壮丁，只得点头。

　　待殷夫人把哪吒抱进屋，李靖转身去厨房端来两盘糕点，小心地放在水池的沿上，而后微施一礼，这才转身进屋去。

　　过了片刻，通体莹蓝的小鱼游了上来，化成龙身，用爪子抓起糕点送进嘴里。

　　水池也并非全无用处。一年四季，它都是敖丙的栖身之地。

　　待哪吒再出来找敖丙玩，敖丙想了想，道：“你能不能跟你父亲说说，让他下次别再对我行礼了？我受不起。”

　　哪吒叼了根草叶靠在池边，闻言抬起眼皮瞅了瞅敖丙，道：“干嘛要我去说，等他下次再来给你送吃的，你直接出来跟他讲不就好了。”

　　敖丙噎了噎，闷闷地垂下头，道：“这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不是总叫我自己的事自己做？轮到你了，却又偷懒。”

　　哪吒抬眼瞥了下敖丙，见他垂头丧气，想了想，又道：“我爹也是心中有愧，才总是对你客客气气。你看啊，你看啊，当年你刚救完我爹，他转头就恩将仇报破了你的伪装，这才逼得你要水淹陈塘关。所以我爹才觉得对不起你。你要是不让他客气，他反倒不自在。”

　　“可我要水淹陈塘关是事实。如果不是你阻止了我，陈塘关的百姓真就都死在我手上了。”

　　“这……”哪吒一时结舌，想说点什么反驳敖丙，又发现这件事实在无法反驳。他只好又叹一口气，吐掉嘴里的草，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提起来做什么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年轻人要着眼于未来。”

　　他故作老气横秋，敖丙却也没笑他，一双龙眼眸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人一龙，一在池里，一在池外。就这样待了许久，哪吒都已昏昏欲睡了，吹来阵冷风，又把他激醒。哪吒打了个寒颤，听见敖丙道：“你进屋去睡吧。”

　　哪吒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敖丙低头看他，见他眼眶周围黑色仍然浓重，就和上辈子一样。

　　殷夫人偶尔会笑他是夜夜笙歌，是以小小年纪的黑眼圈就这么重，但谁都知道哪吒向来睡得很早。大家笑归笑了，其实也都不甚在意，毕竟哪吒重生之前就和现在长得是一般模样。

　　只敖丙稍有不解。太乙真人用莲花为哪吒重塑肉身，自是仙气非凡，怎的还保留了眼周的乌青？想来是他老人家偷懒，径自照着哪吒原先的模样重捏出个肉身，却也不知道帮着改改原先容貌上的不足之处。

　　敖丙微微笑起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太乙真人做得对。若不是那三年之劫，哪吒此时也该平安发身长大。莲藕重塑的只是他的肉身，而非他这个人。哪吒虽是重活一世，但哪吒还是哪吒。既如此，新的这具身体与原先那具也不该有什么差别才是。

　　敖丙胡思乱想一通，蓦地清醒过来。想到自己至今还只能说人话、不能化人形，便决定再去修炼一番。他一时气闷，干脆化成小鱼沉进水底，还能更省些灵力。

　　他如今修为不足，龙不离渊，他一日中能离开水池的时间有限，大部分时候只能沉在水底修炼。但因哪吒实在太吵，他的生活远称不上静，自也不太算枯燥无聊。

　　哪吒的生活则和枯燥和无聊二字完全沾不上边了。

　　他每日都安排得很满：在山河社稷图中修炼，出来后吃吃点心溜溜达达，再把敖丙从水底叫出来胡玩一通。

　　夏日炎热，他大多时候都躲在家里纳凉，如今秋日已至，白日时虽仍是热度不减，早晚时分却已算得上凉爽，于是家中的仆人便常带他出去玩耍。

　　如今早已没人抗拒哪吒上街，看到他反而要热情招待一番。哪吒起初还受宠若惊，后来便烦不胜烦，跟着自己的那两个家丁也烦人得很，于是每次他都在上街后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内溜之大吉，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自己到想去的地方玩。只是穿行在街道上的时候，总觉得有目光如影随形，教他浑身不自在。

　　及至秋意更浓，整日都天高气爽，极适宜出行。哪吒自己玩也略嫌无聊了，便生了个主意，想偷偷带敖丙一块出去。敖丙道：“你这主意可真够大胆的。”

　　他此时已可化为人形了，只是修为尚还不足，每日只能变成人几个时辰。哪吒对此已很是满意，终于有人可以陪他踢毽子、拍皮球了。

　　但敖丙要出门显然不能用人形。哪吒想了想，提议道：“你变成鱼，我用坛子带你出去。”

　　“你手中只捧个坛子，必定引人注意。况且坛子三面封闭，只头顶可看得到外界，又有什么意思？和这个水池也没什么区别，水池反倒更大些。”

　　“可是看到的天不一样了啊！”哪吒急道。他又觉得敖丙说的有道理，便又想了很多法子，像什么凝一个透明的冰坛子，聚一个水球，都被敖丙否定了。最后哪吒挠了挠头，叹气道：“你……这也太没有意思了。”

　　敖丙歉然道：“对不起，等你回来了，我陪你踢毽子。”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每天都待在这里，一步也出不去，太无聊了。”哪吒摇摇头，“我不出去了，我在这里陪你玩。你想玩什么？”

　　敖丙静静地看着哪吒。他想起五年前第一次和哪吒在沙滩上踢毽子，那时的哪吒笑得又开心又苦涩，想来是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几乎出不去这个府邸半步，又没有人陪着玩，那当真是很无聊了。好在他现在已经不用受这种苦了。

　　敖丙柔声道：“不如……你骑在我身上，我带你飞吧？”

　　哪吒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真，真的吗？！”

　　他面上露出极是期待的表情，眼睛又亮又圆，唇角上扬，落在敖丙眼里还是和当年一样丑丑的。敖丙不禁笑起来，道：“当然是真的了。”

　　“哇！！”哪吒欢呼一声，搂住敖丙的脖子上蹿下跳。

　　敖丙跃出水池，水面掀起颇大的浪花，有几滴还溅在哪吒的衣服上。他抖掉身上的水，低眸看着在龙身面前显得小小一只的哪吒，而后在他身前趴伏下来。

　　哪吒跑到敖丙的侧面，费力地跨上他的背。敖丙问道：“坐稳了吗？”

　　“稳了！”

　　“好！”

　　敖丙低吟一声，而后缓缓升起。哪吒又叫起来：“飞得低一点，别让外面的人看到了！”

　　敖丙应了一声，升到比围墙低些的位置，然后开始在整座宅邸里飞了起来。龙本应翔于九天，此时却作为哪吒的坐骑低空飞行。

　　哪吒之前和敖丙大战，上天入地腾云驾雾，此时差不多算是贴着地面飞，他却紧张的不行，一直紧紧抓着敖丙的角，直到飞到前厅里时才缓了过来。

　　李靖夫妇正在厅里喝茶，见到他们后很是惊讶，哪吒嘿嘿笑起来，“哟嚯”一声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后被敖丙载着飞向厨房。

　　熟悉的房屋越来越近，一旁是碧翠的树。清风扑面而来，哪吒抬起头，看见天高云淡。

　　冬日比起秋日，就要更加枯燥了些了。

　　而且有一个大难题——敖丙栖身的水池结冰了，无处可去。好在李靖把家里最大的水缸腾出来给他，他才得以在温暖的屋子里住下。加上他修为又有进境，每日能化成人的时间更长，龙身时也可停留在陆地上，所以变成小鱼待在缸里的时间不多，比之前反而更自由了些。

　　冬日虽枯燥，但也有它独特的好处。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河水都结冰了，水生的妖怪就不能再大肆兴风作浪。陆地上的妖怪有些也要冬眠，是以陈塘关受到的侵袭比之前要少得多。李靖夫妇没有多少妖可除，再加上有哪吒帮忙，是以更加清闲。

　　殷夫人甚至都有时间亲自下厨。她虽然鲜少下厨，做出的饭菜却都喷香可口。哪吒往往吃的满脸饭粒，殷夫人就会拿一旁吃有吃相的敖丙来教育他，即使哪吒每次都很不服气，说些什么“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要像任何人”之类的话。

　　每到这时敖丙就会笑笑，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因着一直生活在龙宫，他几乎从未吃过人间的饭菜。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五谷杂粮中也蕴含着天地灵气，吃一些还对修炼有所助益。

　　何况是殷夫人亲手做的，难得的几顿“团圆饭”。这几年相处下来，他实际上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庭。至于龙宫那边，太乙真人偶尔会充当两边的信使，也有书信往来。所以虽然他很是想念，却也不太担心。

　　若不是因为远离了故土，他倒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除了一家人都清闲之外，冬日最大的好处当属新年。

　　新年时的氛围总是不一样的——街上张灯结彩，人们喜气洋洋。李靖家也要置办年货，殷夫人带着哪吒上街，想让他也沾沾新年的喜气。

　　哪吒穿着新做的红棉衣，对敖丙说：“这回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出去。”

　　结果是敖丙也上街热闹了一回。之前哪吒非要让他也学化形术，想不到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他化成一个长命锁戴在哪吒颈上，跟着哪吒踩了积雪，看百姓们换桃符、放鞭炮，迎接新的一年。

　　哪吒走几步就要摸一摸颈间的锁，趁人不注意还要低头说几句话，教敖丙哭笑不得。他买了两串火红的糖葫芦，等回到府里，分了一串给敖丙。

　　敖丙因为白天化形消耗法力太过，在水缸里待到深夜才重又恢复成人形。天地寂静，恰在此时下起了雪，他和偷偷溜出来的哪吒并肩坐在屋前，看雪落下洋洋洒洒。

　　冬日过后便是春天了，一年只剩下春天。

　　一年之始反倒没什么可讲，不过是又一个轮回，自它开始，夏、秋、冬又来地上走了一遭。有人的生命在这一年发生转折，有人还是过着和上一年大同小异的生活。而天行有常，天道不改。

　　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哪吒和敖丙反而十分颓废。大抵是春困太过厉害，两人玩也懒得玩，功也懒得练，整日哈欠连天、听雨入眠。待到稍稍清醒之时，惊蛰已过去许久。

　　以至于哪吒后来再想起一年四季，对其他三季都有特定的事件作为印象，而对于春天，他能想到的唯有雨声，还有初开的花。

　　日复一日，春夏秋冬不住轮转，就这样又过了十年。

　　敖丙早已能自如地化为人形，再也不用整日寄居在水池内，而哪吒也已发身长大，两个人都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夏至过后的一天，哪吒和敖丙在院里打了一架。尽管已经尽量避免损伤庭院，但还是轰倒了一面墙。

　　哪吒捧着碗狂灌梅子汤，而后放下碗看着敖丙，目光灼灼。

　　他问：“逃吗？”

　　敖丙道：“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