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1、四时轮转

　　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府邸在三年前重又修缮了一番，后院多了一个大水池。

　　父老乡亲们对此表示不解。他们认为李靖夫妇爱民如子，十年如一日地守护陈塘关，自己的府邸合该重修扩建，可为什么只独独增添了一个水池呢？

　　李靖的回答是：“小儿正在成长，需要玩闹，正值夏日酷热，我便建个水池供他玩耍，也可为全家人纳凉用。至于整座府邸，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住惯，不愿再进行扩建，劳民伤财。”

　　父老乡亲们于是便理解了，称赞李靖是个清廉的好官。想到哪吒，又有人忍不住掉泪，说三公子吃了这么多苦，合该好好歇一歇，玩一玩……

　　今夏依旧热得厉害。

　　哪吒上街买糕点和蜜饯，还没走出几步，低头一看，蜜饯已有些化了，糕点也在裂开的边缘。他忙往家跑，只跑出几步就热得一身汗。他腾出手抹了把额头，看见道旁的树和地上的花也都打了蔫。

　　唯有水里的莲花还开得自在。哪吒跑上桥，看到水中的三朵莲花仍然亭亭玉立，连未开的花苞都高昂着头。哪吒本来热的心烦气躁，看到这一幕后想到了些什么，又开心起来，连跑的速度都比先前快些。

　　哪吒蹬蹬蹬跑进后院。院里的石桌上放着刚冰好的梅子汤，一旁还有两碟切好的瓜果。哪吒把糕点和蜜饯放在桌上，跑到水池边，用手拍打水面。平静的水面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层层的涟漪向四周荡开。

　　哪吒叫道：“敖丙！敖丙！”

　　话音落下，很快就有一条通体莹蓝的小鱼从池底游了上来。哪吒把手伸进水里，它就用头轻轻撞了撞哪吒的手指。

　　哪吒笑嘻嘻地把鱼抓起来托在掌心上，鱼离了水立刻挣动起来，又跳回水里，化成一条不算巨大的龙。它无奈地看着哪吒，口吐人言道：“你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龙转过脑袋又要扎回水里，哪吒赶紧抓住它一只角往回拽。龙吃痛地闷哼一声，看到哪吒兴奋的表情后又闭上嘴。哪吒说：“我刚刚在桥上，看到水里的莲花开了。”

　　“算算日子，莲花早就该开了，你怎的这么稀奇？”

　　“因为它们开得特别好！”哪吒说，“现在的天气连人都能热死，我看花，花萎了，我看树，树也蔫了，只有那几朵莲花还特别精神。”

　　“或许是因为开在水里，多少抵消了酷热。”

　　“嘿嘿。”哪吒笑起来，说，“我看未必。”

　　“那你觉得该是为何？”

　　“因为我！”哪吒竖起大拇指比了比自己，“现在我算是所有莲花的老大，它们开得好，肯定是因为沾了我的福气，这说明我最近要走大运。”

　　敖丙笑了起来，龙吟低沉悦耳。他道：“那我便提前祝贺你。”

　　“客气客气，等我遇上大好事，肯定分你一半运气。”哪吒边说边脱掉身上单薄的小衣服，很快□□。

　　敖丙向来端方守礼，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偏偏哪吒又故意在他眼前扭了扭光溜溜的屁股，若不是因为此时是龙身，脸皮够厚，只怕他现在已然一路红到耳根。

　　哪吒把衣服随意团在一旁的石上，而后欢呼着扑进水池。

　　哪吒用他三脚猫的游泳功夫在水里扑腾几下，还异想天开地尝试憋气，被敖丙一尾巴抽出水面。哪吒气鼓鼓地瞪着敖丙，突然从池子边上拿起一个小皮球扔过去，敖丙心领神会，缩缩脖子用头接住球，而后一下一下顶起来。哪吒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响在整个后院里。

　　敖丙顶了几下球后发力把球顶向哪吒，哪吒也“嘿”的一声把球顶回敖丙。人的脑袋终究不如龙的脑袋，哪吒顶了几下就头晕目眩，趴在池边喘气。

　　等他缓过劲来，又扑进水里，亲亲热热地搂着敖丙的脖子。敖丙又往上浮了一些，让哪吒骑在自己背上，然后开始在池子游动。

　　这就是他们重生第三年的夏日生活，而距离陈塘关天雷一事已经过去了五年。

　　当日在最后关头，太乙真人祭出法宝护住了哪吒和敖丙的魂魄，而后一边温养他俩的神魂一边苦思救人之法，耗时两年终于用莲藕重塑了哪吒的肉身。从此以后哪吒不会有肉体凡胎之病，且百毒不侵。

　　敖丙的际遇则不同。太乙真人本是一并思索着他的重生之法，可他未死一事叫龙族得知。龙王本打算率领全族拼死打上天庭为敖丙讨回公道，听到消息后却立刻改了主意，与族人商议一番后集全族的骨筋血肉，为敖丙重塑肉身。

　　在太乙真人的帮助下，哪吒与敖丙最终一并复活，恢复到生前时的模样，可以发身长大。只是原先□□已毁，修为荡然无存，还要从头练起。哪吒的莲藕身是多出好几样神通，敖丙的新身却还不如原先的身躯，是以连人形也不能化，还要再修炼几年。

　　哪吒记得，当他在自己的房中睁开眼睛时，父母和家中仆役都在身边。几双眼睛本已快急得燃起火苗，顷刻间又腾起朦胧的水雾。

　　然后他被母亲狠狠抱住。母亲泣不成声，连父亲都眼含泪光。

　　哪吒缓缓环顾了一遍这间屋子，所有的地方都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抓了抓身下的被单，是柔软的触感。他看得见、摸得着、能呼吸，五感俱归，心跳有力，他真的活过来了。

　　母亲抱着他哭道：“没事了，吒儿，都没事了……”

　　他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风吹屋外树叶的飒飒声，恍惚中觉得真的都过去了，一切都好了。

　　但当他去找敖丙，跟敖丙一起听太乙真人讲述了复活之事完整的前因后果，他看到敖丙无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几天，敖丙也只是静静地沉在水里，不爱吃喝，也不说话，更不陪他玩。哪吒于是又觉得事情远还没有结束。

　　彼时哪吒还只是一个三岁小孩，纵使已经和敖丙打了个昏天黑地，心智也还姑且算是启蒙阶段。虽然他从未放弃过思考，但也搞不懂身边的人和事，于是干脆终日练功然后和敖丙玩乐，反正父母师长也乐得看他如此。

　　他下一次感觉到危机是在知道父母早在两年前就和百姓们说敖丙已经死去的事后。彼时他正在喂敖丙吃果子，吓的他把果子都掉进了水里。李靖告诉他，这是为了躲避天庭的追查。

　　李靖说的含含糊糊，哪吒于是转头问敖丙：“天庭追查你干什么？因为你要淹了陈塘关？因为龙族偷了灵珠？他们还没放过咱们？”

　　“是还没放过我。”

　　“那就是也还没放过我！”哪吒怒道，“你们龙族和天庭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咱俩一块想想法子。”

　　“我不告诉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敖丙道，“如果你非要知道，过几年我再告诉你，在那之前，我恐怕要一直躲在你家了。”

　　哪吒本来还不高兴，正要大叫抗议，听到后半句又喜笑颜开：“好啊！这样你就可以天天陪我玩啦！”

　　敖丙也笑，用嘴叼起毽子扔给哪吒。哪吒接住踢了好几个花样，身子慢慢转过去，在敖丙看不到的地方沉下眼神。

　　说回到今天。

　　等到殷夫人除妖归来，天边已是夕阳西下。她踏着晚霞走进后院，见池中的水闪着粼粼的金光，哪吒正在其中狗刨。

　　石桌上的梅子汤早已散尽了冷气，糕点和蜜饯也分毫未动，殷夫人走过去把哪吒从水里抱出来，问他：“娘给你们倒的梅子汤，怎么都没喝？是不是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

　　哪吒在他娘面前倒是害羞了，蜷起光溜溜的身子，点了点头。

　　“饿了没有？”

　　“饿了。”

　　“好嘞，我去叫王大娘做饭，你们两个再玩一会儿。”

　　哪吒又欢呼着扑进水里，等到估摸着殷夫人差不多要来叫他们吃饭了，敖丙从鼻子里喷出热气把哪吒烘干。哪吒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穿好，然后跑向管家在院里支起的饭桌。

　　敖丙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在桌边坐好夹菜，又沉回水底。

　　刚吃完饭，管家过来报告，说有人来找。

　　李靖立刻去接见，哪吒趁殷夫人不注意，也溜过去偷听。

　　找上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拿着一个小布包，满脸歉意地对李靖道：“今天是我儿子上街卖货，我刚才一问他，才知道他收了三公子的钱。这也太不像话了，三公子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别说是点吃食，就是让我们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怎么还能收钱呢？李大人，这是三公子的钱，还有一包点心，你一并拿去吧。”

　　李靖抱拳道：“银货两讫，本是天经地义，老人家不必因为小儿过去做的一些应做之事而特殊对待，这倒会使我们全家不安。”

　　老人家又坚持了几句，见李靖执意不收，这才作罢。哪吒本想再溜回去，一转身却听见老人家忐忑地问：“三公子他……以后真的再也没事了？”

　　哪吒停住脚步，听见李靖顿了顿后道：“是的。”

　　老人家似乎松了口气，道：“太好了……眼看着三年又过去了，我们总担心再出点什么事来……”

　　“有仙长在，有我和夫人在，哪吒定能平安长大。请父老乡亲们不必挂心。”

　　哪吒听到这里便不再听了，转身回到池边，把听到的话都跟敖丙复述了一遍。

　　敖丙笑道：“你终于成为百姓心中的大英雄了。”

　　哪吒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闭眼得意道：“这里面也有你的一部分功劳。”而后他皱眉道：“他没提你。”

　　敖丙道：“我早在五年前的天雷中殒命，又无仙人为我重塑肉身助我还魂，已然死得彻底了。”

　　哪吒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也该提一提才是。”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会总是挂念着一个死人。况且大家都知道我已经死了，若是还有人提起，那才蹊跷。”

　　哪吒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他又皱了皱眉，迟疑道：“天庭真的也以为你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但太乙仙长说，我父王那边守口如瓶，陈塘关的百姓们也是这么传的，除非他们感应到我在这里，派人来搜你家，不然是不会发现我的。”

　　哪吒皱着一张小脸思考，道：“但是我家也没来过什么奇怪的人……对啊！”

　　他猛地一拍池边的石头，怒道：“为什么不来我家了？或者再降一道天雷？我不是魔丸吗？他们现在不想消灭我了？”

　　敖丙答道：“你是魔丸，但以魔丸之躯做成拯救苍生的大善事，足以证明你心思澄明、意志坚定，更有成仙的资格。他们在等着你父母把你养大。到时你神功大成，他们便会来考验你，若你能成功飞升，也是天庭的一大战将。”

　　哪吒蹙眉思索半天，仍然似懂非懂。但是有一件事他还是知道的：“我不想成仙。”

　　“想或不想，还是以后再说吧。”

　　哪吒扁了扁嘴。之后他都提不起精神来，踢毽子的时候好几次踢飞，都被敖丙接住甩回。敖丙问他：“你在想什么？”

　　哪吒不答，片刻后才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变回人？”

　　“还需修炼几年。龙不离渊，在此之前，我只能一直待在这水池之中了。”

　　“那也太委屈你了。哪吒闷闷道。

　　敖丙笑道：“你就把我当鱼养就好了。”

　　“那也太便宜你了，修这么大一个池子，就为了养你一条小鱼。”哪吒嘿嘿笑道，“快陪我踢毽子！”

　　敖丙点点头，准备着随时接住哪吒踢飞的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