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9、杨柳岸

　　颈间长命锁，腕上红丝线。

　　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敖丙没想到哪吒居然还记得。不过其实他也知道，他们两个都记得对方从前的一滴一点，自己的事情也忘不掉，倒不如说他们两个的记性都格外好。

　　是以敖丙还记得很多年前偶然听到的关于月老和红线的传说。一想到这个，他就开始不能思考了，大脑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逐渐变得一片空白。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惘然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大抵还是欢喜居多。

　　敖丙低眸出神，不知不觉间已将手指移到红线上细细摩挲。红线初时还老老实实地贴在他腕上，待到后来许是按捺不住，突然动了一下。丝线磨在腕上，触感柔软中带了几分粗砺，把敖丙的神思从远处牵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火灼般移开了手指，让红线晾在空气中。

　　此举招来了哪吒的不满。他又开始在敖丙腕上伸展手脚，清朗的笑声虚虚浮在空气中：“你怎么不摸了？你按摩的我可舒服了！”

　　敖丙面无表情道：“你声音这么大，不怕把伯父伯母招来？”

　　“那我就小点声。”红线自己离开了敖丙的手腕，摇身一变成了个红衣少年。哪吒一屁股坐在桌上，单手撑脸笑吟吟地看着敖丙。

　　“你方才表现不赖嘛，把我爹娘都忽悠了过去，自己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撒谎？倒是我小瞧了你，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乖宝宝。”

　　他眉宇间神色飞扬得过分，睨了一眼敖丙，又状似漫不经心地笑道：“你看上谁家姑娘了呀，哪天领过来也让我瞧瞧？”

　　敖丙没好气地道：“我天天对着你，哪来的什么姑娘？”

　　哪吒笑得更开心了。敖丙拧着眉看他，什么都还未看出来，自己先心跳如鼓到难以为继。他短暂地走了下神，心思飘到了没有红线的手腕上，觉得那里空荡荡的。

　　哪吒也再没提红线的事情，两个人仿佛又完成了一次心照不宣。哪吒成功蒙混过关，又眼见爹娘被敖丙耍得团团转，心中兴奋得很。他坐在木桌上，双脚悬空，情不自禁地就蹬起了腿。两脚前前后后晃个不停，一下一下地全撩在敖丙的衣袍上，敖丙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你别玩了，待会儿把我衣服都踢脏了。”

　　“这有什么，脏了正好让我娘洗。”哪吒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笑起来，“你就说你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不就得了。”

　　敖丙睨了他一眼，自己挪开椅子站起来，摆明了不和哪吒玩。这招治住了哪吒，他差点跟着跳下桌子，想了想，倒又往后退了些，两脚蹬得更欢实，歪着头挑衅地看着敖丙。

　　敖丙浑然不知。他慢慢走到墙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思忖片刻，他缓缓道：“我觉得伯父和伯母……并未完全相信我的话。”

　　哪吒踢腿的动作停顿下来。他长出了口气，道：“咱俩编出来的说辞已经够天衣无缝了，信还是不信，他们自己说了算。”

　　敖丙心中一动，转身看着哪吒。两人对视片刻，敖丙笑了笑，道：“如果我是他们，大概会选择相信吧。”

　　哪吒沉着面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踢起腿。敖丙见他踢个没完，一笑之后就想看看这屋内阔别十余日的陈设。他刚移开视线，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最后的夕照投进了屋内，正洒在哪吒身上。哪吒兀自蹬着腿玩，落日余晖将他半边身子都映得暖黄，细碎的金光跳跃在他的发上。敖丙一时之间竟有些挪不开眼了。

　　哪吒玩了一会儿，目光从自己的脚尖转移到敖丙的脸上，发现敖丙看自己看得都愣怔了。这场景何其相似，当日他翻过后院的墙，一路狂奔到驿站脚下，也曾这样在灯笼旁呆呆地看过敖丙。他心中一动，想起来当时是觉得敖丙好看。

　　那敖丙现在会不会也是想着……他边想边笑起来，问：“你看我干什么？”

　　敖丙不假思索地开口：“你……”

　　哪吒差点连呼吸也屏住，就等着敖丙的回答。不料敖丙只说了一个字就蓦地停住，眉毛一挑，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哪吒立刻变作一道红光冲向敖丙，迅疾地重新盘上他的手腕。丝线划在腕上，有轻微的痒，教敖丙蜷了蜷手指。

　　下一刻，敲门声响了起来。敖丙定了定神，道：“请进。”

　　李靖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糕点。他关上门，桂花的香气在屋中飘散。

　　面对着李靖，敖丙总是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也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

　　李靖把桂花糕放在桌上，像是对敖丙这些局促浑然不觉：“吃吧。晚上若是觉得饿，可以去叫夫人下厨烧菜。”

　　敖丙连忙摇头：“不用了，这一盘点心足够。我在来时……已经和哪吒吃过了。”

　　李靖淡淡问道：“吒儿闭关的地方离陈塘关这么近吗？”

　　敖丙一咬牙，回道：“并不很近，只是我急着来见你们二位，赶路时用上了轻身功法。”

　　李靖温和地笑笑，道：“你有心了。”

　　敖丙也笑了一下。房门在此时又被敲响，李靖打开门，管家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李靖拿过茶壶，和桂花糕摆在一处，对敖丙道：“你吃吧。天色晚了，早些休息。”

　　敖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李靖面上露出笑意，又道：“院里的水塘，下人前日还打扫过，你可以去。只是现在天气转凉，当心不要冻着。”

　　敖丙面上一红，道：“好。”

　　李靖笑了笑，这就告辞了。敖丙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桂花糕，耳中听得李靖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李靖站在门外，身后院落暮色昏黄。

　　这位沉默的父亲本该离去了，却不知为何而驻足。他凝视着敖丙，突然行了一礼。敖丙心中一惊，却听李靖道：“吒儿莽撞，路上还请你多多关照。”

　　敖丙连忙道：“这是我该做之事，您不必这般客气。”

　　李靖微微一笑，又道：“也请转告吒儿，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风雨，家中始终有爹娘在。”

　　敖丙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当即红了眼眶。他看着李靖，忽的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敖丙捺下心头的酸涩，向李靖郑重点头。

　　桂花糕吃到一半时，彻底入夜了。

　　哪吒仍是坐在桌上，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非要和茶壶抢位置。桂花糕的盘子摆在他的膝头，他吃一块喂敖丙一块，敖丙不给他喂还不行。

　　茶壶中的茶也已放得温凉了，哪吒喝茶就像喝水一样粗鲁，浑没个正常品茶的文雅样子。他这口茶喝完却没再续杯，而是把杯子捏在手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敖丙先前把窗户推开了，清风送爽，入夜后就有些寒凉了。在屋里看不到月，敖丙走到窗前向外望，倒是能看到一片星星。敖丙在窗前站了片刻，转头轻声问：“你要看星星吗？”

　　哪吒放下茶杯，垂眸看着桌面，什么也没说。敖丙没等到他的回答，又被风吹得浑身一颤，就准备关窗了。不料哪吒突然从桌上跳下，敖丙还未及回头，就看见一道流光冲出窗外。他探出头去，什么也没看到，片刻后听见远处的大树上遥遥传来两声“啾啾”。

　　敖丙一下子笑起来。他脸上笑意许久不散，斜倚在窗边听哪吒吵闹。哪吒“啾啾”了许久，像是要把藏在心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啾出来让父母听到。就在敖丙以为殷夫人马上就要来院中察看情况的时候，哪吒的“啾啾”停了，片刻后扇着翅膀从窗户里飞了进来。

　　敖丙没忍住又笑出了声。他把窗关严，转身向哪吒伸出手，让这只白毛小鸟落在自己掌心上。小鸟的爪子扒着敖丙的手，勾着脖子啄自己身上像溅了墨滴的几撮黑毛。敖丙笑着戳了戳鸟头，道：“你不是说不想变成鸟吗？”

　　小鸟扇动翅膀想呼敖丙，可惜它太小了，什么都没有呼到。它振翅飞了起来，绕着敖丙转了两圈，想轻轻地“啾”一声，不料叫声十分洪亮，被敖丙当场捏住了嘴。敖丙松开手，鸟儿又落在了他肩膀上。

　　敖丙就这样托着这只鸟收拾起了床铺，顺道还吃了一块桂花糕。这一铺他发现了问题：屋子虽然很大，床却只有一张，先前他栖身的水缸已被李靖搬走，又总不能专程到池塘去入眠。他把被子铺好，摸了摸肩上小鸟的毛，问：“今晚谁睡床上？”

　　鸟儿飞离敖丙肩膀，一头扎在被子上，在敖丙转身倒茶的工夫变回人形。哪吒笑道：“这是我的床，当然是我睡了。”

　　敖丙自茶杯上抬起眼来。哪吒见他看向自己，又笑道：“你看我可不可爱？”

　　他话一说完，又“嘭”地变成小巧玲珑的白鸟，扑棱着翅膀啾得谄媚，叫敖丙差点把茶喷出来。白鸟顷刻间又变回哪吒，泰然自若地坐在床上。敖丙摇摇头，道：“那我怎么办，睡地上？”

　　哪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敖丙只好道：“可爱，可爱！行了吧？”

　　哪吒笑起来，道：“虽然十足敷衍，但我也原谅你了。”

　　他抻了个懒腰，拍了拍被子，对敖丙道：“行啦，你来睡吧。”

　　敖丙挑眉道：“你的床，怎么让我来睡？”

　　“我的床，当然是我想给谁睡就给谁睡。”哪吒站起来，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踱到敖丙身边，“再说了，万一我娘明天早上来查房，看见你躺在地上，怎么解释？说你睡觉不老实滚到地上来了？”

　　他自说自话，却又颇为满意似的笑起来：“还真别说，我觉得真行……”

　　“行”字只出口了一个气音，敖丙突然大步向床走去。他往被子上一坐，抬眸看着哪吒，眼里是清凌凌的水色。哪吒让他看得心神摇晃，想着幸亏这床只够容纳一人，若是再大些，他可就要挤上去抱着敖丙一块儿睡了。

　　哪吒自顾自笑了笑，神色渐渐收敛。他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吹熄了蜡烛。

　　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敖丙搭在被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此时虽已晚了，但对于入睡来说还尚早，便是叮嘱他早些休息的殷夫人看到这屋已熄了烛也会感到讶异。敖丙默不作声地看着哪吒，哪吒仍然站在桌边，身形已被完全吞进了黑暗里。

　　敖丙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袍。

　　整理妥当后他平躺在床上，被子拉到颈间。时辰尚早自是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看哪吒。哪吒向他走来，身形一步步变得清晰，裸露肌肤上的颜色比其他部分浅一些，像是浮着淡淡的光。他走到床前，在敖丙的枕边坐了下来。

　　敖丙静静地看着哪吒。哪吒背朝着他，腰板微弓，脖颈修长，在这黑夜中像一座沉默的石像。敖丙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了。哪吒淡淡回道：“没什么。”

　　他动了动身子，转过来看着敖丙，脸上的乌黑在夜色中更加浓重，衬得一双眼睛仍旧明亮。他很快又把头转了过去，没过一会儿，突然身子下滑，坐到了地上。

　　敖丙笑了笑，道：“你真要在地上坐着睡一夜吗？”

　　“这就不用你管了。”哪吒瞥了敖丙一眼，“你先睡，我再睡。”

　　敖丙笑了一下，道：“只是睡个觉，被你搞得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话虽然这么说，敖丙还是闭上了眼睛，只是尚无困意，没多久就思绪乱飞。哪吒仍然坐在床边的地上。敖丙闭着眼睛，仿佛能感觉到哪吒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过。

　　哪吒在白日里喧闹得很，此时倒是安静了，他保持着沉默，竟让敖丙想起了黄昏时李靖的背影。他想，得找个时间把李靖的话转达给哪吒。

　　敖丙忽的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哪吒的呼吸声就响在耳畔。黑夜中，他们是两个思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