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0、叶影疏

　　次日一早，殷夫人真的来查房了。

　　好在殷夫人还记得这房里住的是敖丙，不是她的混账儿子哪吒。她只是站在房门外提高声音喊道：“丙儿，起来吃饭啦！”

　　殷夫人喊了两三句，敖丙才悠悠转醒。他在殷夫人提的更高也更温柔的呼唤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小小打了个哈欠。

　　敖丙在之前就已醒过一次了。那时浑然不知是什么时辰，只是天还未亮，屋里一片漆黑，黑到他连哪吒的脸都看不见。他也未存心去找哪吒，只因他那时睡得迷迷糊糊，大脑已经停止运转，眨了两下眼睛就又偏头睡了过去。

　　原本以为的黯然辗转尽皆停留在想象中，他睡得很安稳，或许是因为早已把这里当作梦中乡，他才能在这张床榻上得到一枕安眠。

　　想到哪吒，敖丙蓦地睁大眼睛。他瞬间清醒过来，一转头正对上哪吒酣睡的脸。哪吒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整个人伏在他枕边，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了一宿。敖丙定睛一看，见哪吒双手交叠枕在脸下，看起来竟很像只松鼠。

　　敖丙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忍住笑，一边大声回复殷夫人，一边用力推了推哪吒。哪吒微蹙起眉，睁开一只眼睛，万般不情愿地抬起头。

　　被压了一晚上的可怜双手终于得到解放，哪吒使劲抖了抖，还没等麻意退散，殷夫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我先去上菜了，你快点过来啊！”

　　哪吒吓得瞬间变作一道红光盘上敖丙手腕，使敖丙莞尔。敖丙低头看了眼腕上红线，起身推被开始穿衣，不多时就已穿戴整齐。

　　他推开门将要出去，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遍这屋子的每个角落。他驻足一会儿，垂下眼帘，忽然笑了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愁善感了一些。拍了拍腕上红线，他把门关好，向着院中去了。

　　早饭由殷夫人亲自下厨，熟悉的菜品满满摆了一桌。敖丙吃到一半，忽的觉得腕上微痒。他低下头，看见红线自个儿扭曲了形状，正沿着他的手腕往下爬。

　　敖丙心中讶异，但李靖和殷夫人就在旁边，他也不能跟哪吒说话，还得帮他打掩护。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箸菜，用垂下来的大袖盖住桌上一角，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哪吒悄然溜走。

　　怀揣着对哪吒的疑惑，敖丙有说有笑地和两位长辈吃完了饭。刚收拾好桌子，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道：“这些都是厨子新做的，能放好几天呢！给两位少爷当路上的干粮。”

　　敖丙低头一看，托盘上满满当当摆的尽是些点心糕饼，个个精巧可爱。敖丙下意识要伸手去接，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李靖拦住管家，道：“带着这些糕点，路上只会增添许多不便。待会儿我和夫人会给丙儿一些银钱，够他们两人花一阵子了。”

　　管家悻悻点头，面上神情颇显失望。为了不拂老人家的心意，敖丙还是从盘子上拿了两块来吃，直塞得他肚中满满，撑得难受。

　　殷夫人笑他：“哎呀，吃不下就别吃了嘛，这不是还有我和老爷吗？”

　　敖丙不好意思地笑笑，暗自一咬牙，对殷夫人道：“这次回来没见到太乙仙长，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他啊，你们出走的第二天他回来过一次，当天就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殷夫人笑得有些不自然，“你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这么一问，连李靖的目光都落到了敖丙身上。敖丙看了眼桌上这盘糕点，微微一笑：“没什么事，只是看到这些点心，突然就想到他了。如果他在这里的话，我们也不用担心吃不完的问题了。”

　　殷夫人顿时笑了出来，李靖亦莞尔。

　　敖丙端起托盘，道：“我先把点心送回厨房里去吧。”

　　李靖点了点头。敖丙便与两人擦肩而过，在他们背后悄然收紧了手指。

　　他去厨房这会儿工夫，李靖夫妇回屋去给他准备了盘缠。足有一大笔，敖丙看得哭笑不得，心里只觉得这些钱怕是要比方才那些糕点都还要重一些。

　　李靖夫妇把他送到了大门口，他就算心里记挂着哪吒，也只能把袖子向下扯扯盖住手腕，然后拱手道：“侄儿这就走了，愿伯父伯母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李靖已经穿上了铠甲，殷夫人的披风还挂在肘上，他们很快也要离开这个家去保护整个陈塘关的百姓。殷夫人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是笑了笑，在敖丙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早点回来啊！”

　　敖丙也跟着笑，轻轻点头。

　　三人就此分别。李靖和殷夫人还要为除妖做最后的准备，他们站在院中，直到敖丙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让家丁关上大门。只是敖丙并未真的离去，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绕远折了回来，因为他在李府还丢着一样东西。

　　哪吒到底去干什么了，他到现在也没个头绪，但哪吒一定还在院子里。他故意走得很慢，但始终也没能等到那根红线。他走到后院的墙外，心想着实在不行就悄悄再翻进去。

　　念头刚一落地，哪吒就出现了。

　　院中的大树依旧悠然伫立，几片青绿的叶子飘落在围墙上。一只手扒在绿叶旁边，随后哪吒像一只红鸟般灵巧地翻过围墙，从天而降。

　　“你真聪明！”哪吒稳稳地落在敖丙身前的地上，“居然还真猜到了我在这里。”

　　敖丙没好意思说是因为除了这里他也想不到别处了。哪吒站起来，扬起的脸上喜笑颜开。两人对视一眼，敖丙觉得应该好好盘问哪吒到底去干什么了。

　　他还没开口，哪吒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敖丙吓了一跳，很快又镇定下来。哪吒也并非力大无穷，所以敖丙实际上也只是刚刚被抱离地面。但这也足以让他俯视哪吒，斜飞的眉、清亮的眼。

　　哪吒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的轻盈，敖丙看着他，问：“你回屋干什么去了？”

　　“什么也没干。”哪吒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之前跑路的时候也是从这块墙上翻下来的，这次就也想这么干。”

　　敖丙无奈道：“你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不怕我找不到你，自己先走了？”

　　哪吒笑道：“你这不是找到我了吗？”

　　敖丙也笑起来。

　　一阵风吹过，老树的枝叶被吹得微微晃动。哪吒在摇曳的树影中把敖丙往上颠了颠，道：“应该是我找到你了。上回我从墙上翻下去，跑了好一段路才找到你，这回倒好，你就在我眼前。”

　　敖丙明白过来，失笑道：“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到这来的？上回我没有在墙下接住你，你就记住了，这回要给补上。”

　　哪吒笑了笑，道：“你真聪明。”

　　敖丙哼了一声，道：“你让我等了两次，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记得，小爷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哪吒在敖丙的腰上拍了拍，“这不就是补偿么？”

　　哪吒的示意已经很明确了。他在这堵墙后面等着敖丙来拉他的手，等落了地以后又改了主意。没用敖丙接住他，他先把敖丙收进了怀里。他把敖丙又稍微往上捧起一些，这已经是极限了，使得他的上身向后倾了一点。

　　敖丙被不上不下地卡着，腰间又被哪吒紧紧搂住，怪难受的，只得把手搭在哪吒的肩上，使些力道来缓一缓。他的心神也跟着缓了缓，而后才道：“你这算是什么补偿？我不想要，你放下我。”

　　话音落下，哪吒不动，敖丙也没动。敖丙甚至还蜷了蜷手指，抢在哪吒放下他之前又向哪吒靠近了一些。两个人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挤在一块，脸也快挨到一起，敖丙甚至都已经看不见哪吒勾起的嘴唇，但笑意又从哪吒的眼睛里跑了出来。

　　哪吒道：“这是你说的啊，那我放下了——”

　　他手臂微一下沉，敖丙立刻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双臂牢牢抱住哪吒的肩膀。两个人的脸颊几乎贴合，敖丙的心头在那一瞬间掠过一种冲动，但他还不明白，所以他没有抓住。他只是贴着哪吒低下头，发丝和脸颊都亲昵地蹭到了一起。

　　哪吒似乎已经喜不自禁，清朗的笑声低低响在敖丙耳边。敖丙被他笑得脸红，加上哪吒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热度，他几乎被烘得滚烫，心也在酥麻中跳得越来越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或许很长，直到照在哪吒发上的金色阳光都比先前更亮了一些，哪吒才把敖丙放下。他甩了甩手臂，道：“你太沉了，我抱不动了。”

　　敖丙脸上的热意还未褪尽，听到这句话又拧起眉：“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没力气？”

　　哪吒笑起来：“行行，是我力不从心。”

　　敖丙微微一怔，下意识偏过头去，不再理哪吒。他定了定神，道：“我方才与伯父伯母道别时，他们正准备着要去捉妖，现在或许已经出府了。你在此逗留，不怕他们看到？”

　　哪吒摆摆手：“哎呀，他俩没事儿来后院的墙外面干什么啊？”

　　他嘴上虽然轻蔑，脑子却已开始运转，马上又改口道：“先别管他俩了，咱们现在用化形术溜了得了！”

　　敖丙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问：“那……我们去哪？”

　　哪吒想了想，问：“上回我们是走的哪个方向？”

　　敖丙向自己的身后指了指。

　　哪吒用拇指往后一比，道：“那这回就走这边。”

　　他丢下一个笑，掉头就要走。敖丙却没动，他于是又转回来，看了看敖丙，明知故问道：“你怎么了？”

　　敖丙长出了口气，道：“你……你的黑眼圈怎么办？”

　　哪吒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他垂眸思索片刻，微哂一声，再抬眼时脸上神色已是淡淡，连方才抱着敖丙时的喜悦和热情都消散了，看得敖丙有些心惊。只听哪吒道：“还能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呗。”

　　敖丙皱起眉，但他也知道或许真的只能如此了。他们既找不到太乙真人，又不能回龙宫去问敖绫，似乎就只能向前走，期待前方能出现什么机缘。到头来还是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上，敖丙不禁在心中苦笑。

　　他闭了闭眼，道：“好。”

　　哪吒转过身，抬步向前方走去。敖丙快走两步，很近地缀在他后面。拐过一个弯，哪吒突然向后一仰，低声对敖丙道：“要到门口了，快、跑、啊！”

　　敖丙还没反应过来，哪吒就一把抓住敖丙的手，带着他跑了起来。两个少年手拉着手在晨风中沿着石墙奔跑，直到视野里出现了旁人才变成两个寻常镇民的样子。

　　这一路自然无惊无险。哪吒囿于身形体貌只能走得缓慢，倒也还真体会到了悠闲散步的乐趣。两个人并肩踱到陈塘关的另一头，踏出边界。

　　哪吒忽然驻了足。敖丙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转过头，眺望了一会儿这座城镇。他的家乡今天也依旧安宁祥和，被阳光毫无保留地温暖着。

　　哪吒于是轻轻笑了笑。他转过头，对敖丙道：“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