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7、客从何处来

　　敖丙在脸着地之前先把哪吒按了下去。

　　哪吒一个趔趄，险些和水底的石头来个亲密接触。他勉强稳住身形，回头怒视敖丙：“你干……哎你怎么站起来了？快趴下！”

　　敖丙居高临下地看着哪吒，冷漠道：“我用了隐身结界。”

　　哪吒：……

　　他刚要说话，余光瞥见远处有一高两矮三个人影正缓缓走来，登时吓得深吸一口气，扭头扑进水里。敖丙垂手站在一旁，两个看不见的人保持着寂静。

　　虽说凡人决计看不破隐身结界，在那三人走近时敖丙还是有些紧张，不禁低头检查自己的术法是否施展成功。这一低头倒好，他恰看见一只硕大的海螺悄然接近他脚边，正抬起身子要往他的鞋上爬。

　　敖丙：……

　　他俯下身子，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想、干、嘛？”

　　原形毕露的海螺停顿了一下，突然极其迅猛地爬到敖丙鞋上，一直窜到他大腿处才停下来。哪吒细若蚊呐的声音传进敖丙的耳朵：“你的隐身结界分我一份呗？”

　　敖丙一时无言，在路人大叫“快看啊，那里悬着一个海螺”之前给哪吒罩上了法术。

　　海螺开心地动了动，又向上爬了些许，头部堪堪抵在敖丙腰间。哪吒小声哼道：“你有隐身术，我有化形术！嘿嘿，有什么了不起的？”

　　敖丙还是没说话。他开不了口了，海螺爬过的触感从衣料传到皮肤，使得他整条腿都在因酥麻而微颤。他看了眼越走越近的三个人，突然一把揪下海螺，捏在手里向前走。

　　哪吒倒吸一口气，道：“你干什么？”

　　敖丙淡淡一笑：“你说隐身术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把海螺抛起来又接住，一个完美的空中旋转，让哪吒差点把刚吃的烤鱼给吐出来。哪吒气坏了，想用新获得的柔软身体疯狂搔敖丙的掌心，可他随后发现自己是大头朝上被敖丙抓在手里，只好努力扭动身体，用粗糙的壳在敖丙的指节上一顿乱蹭，让敖丙又疼又痒。

　　敖丙踩着水走近这三个人，他们浑没发现面前的一人一海螺，让敖丙松了口气。他正要悄悄离开这里，海螺突然从他手中挣脱，掉在地上，“嘭”地变成了一个哪吒。

　　这一切只发生在敖丙的世界中，现在只有他能看得到、听得到哪吒。他偏过头，看见哪吒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衣角微微拂动，像暗红色的火焰。敖丙想，哪吒真是生来就带着火，每一次相见都会灼热地撞进他的心。

　　哪吒踩了两下虚空，施施然落在地上。他浑没注意到敖丙已经对着他发起呆来，笑着冲那三人扬了扬下巴，道：“你看是谁来了？”

　　敖丙回过神，转头看向这三人。此时走近了，方看清是母亲带着一双儿女，似是来海边游玩的。敖丙凝神观察这母子三人，耳中听得母亲道：“那你好好带着妹妹在这里玩，我回去做饭了，你们早点回来啊！”

　　“知道啦！知道啦！”长子笑道。小妹站在哥哥身后，冲母亲挥了挥手。

　　敖丙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转了一个来回，也没想出来曾经是否在哪里见过。他于是问哪吒：“你见过他们吗？”

　　哪吒却不答话。他们就站在离这三人只咫尺之遥的地方，母亲一走，哪吒突然迈出一步，直接就跨到大哥的面前。他看着这青年，笑了一下，道：“这不是阿丑吗？”

　　敖丙怔了怔，又打量一番这兄妹二人，恍然大悟。此时他再看这两人，对大哥仍然没什么印象，在小妹脸上倒是依稀看出了些很多年前的影子。

　　隐身结界消去了哪吒所有的痕迹，阿丑当然听不见他的话，还在与妹妹说笑。十余年一晃而过，当年啃着手指的娃娃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阿丑也长成高大的青年了，但哪吒比他还要高。哪吒垂眸看着阿丑笑容洋溢的脸，神色非阴非晴，捉摸不透。

　　敖丙静静地看着他，见他突然嗤笑一声，道：“没意思。”

　　他双手插进裤腰，踢踢踏踏向敖丙走来，还没等敖丙迎接，他突然又折回身子，扑到阿丑面前做出一大鬼脸，怪叫道：“阿——丑——”

　　阿丑当然听不见，他带着妹妹在海边捡贝壳玩。哪吒始终缀在他们屁股后面，又是手抠嘴角，又是摇头晃脑，一个人唱独角戏唱得极开心。他一路追着这两人到了浅滩，海水打湿了他的鞋子。敖丙远远看着，竟开始怀疑哪吒这些年到底有没有长大。

　　哪吒仗着自己隐了形，阿丑看不见也听不着，在他旁边手舞足蹈，并说了好些嘲讽的话。他长久地捉弄着阿丑，就像阿丑当年欺侮他时一样。但他把这些都藏匿在了无形里，阿丑什么都不知道，带着妹妹捡贝壳到黄昏。

　　天边的落日渐渐沉到海面上，哪吒早就累了。半个时辰前他就回到了敖丙身边，本想和敖丙在这两人初见之地玩上一会儿，苦于没有毽子，只好捡了个石子强行踢了一会儿，也亏得阿丑和小妹没有在这时回头。

　　玩了一会儿，哪吒让敖丙撤去隐身结界，自己用化形术接力。两个人化成鱼悄悄溜进海里，阿丑兄妹在地上捡贝壳，他们两个在水中盘旋着试图咬对方的尾巴。闹了半天谁也没得逞，便又依偎在一块，静静听着上面的动静。

　　哪吒听了一会儿，突然摆了摆尾巴，笑道：“我想起来，你以前也是这样变成一条鱼待在我家的池塘里。”

　　敖丙也笑起来。哪吒又道：“我那时候觉得你太寂寞，总是想多去陪陪你，想不到今天却和你一块儿变成鱼了。”

　　敖丙笑了笑，道：“你说这些话怎么不觉得羞耻了？”

　　哪吒笑道：“我说的是真话，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摆了摆尾巴，突然向上游去，尾鳍消失在水面，变成一只修长的裸足。敖丙似有所感，便也向上游去，光和哪吒的手一起伸了过来。

　　哪吒三指并起，轻缓地抚摸敖丙的背，就像之前他们在院子里的池塘中时一样。敖丙默默地任哪吒摩挲，偶尔甩甩尾巴作为回应。

　　哪吒摸了一会儿就收回手，拿起倒在一边的鞋子给自己套上，落日将天空染成渐深渐浅的橙黄，给哪吒拱起的背铺上一层金色的光。海边只有他一个人，远处隐隐响起涛声。风大起来了，哪吒的发丝在空中微微拂动着。他看着远处的天，许久也没有说话。

　　敖丙静静地陪着他。天边的光线突然强盛起来，哪吒蹙起眉，抬起手在眼前挡了挡。敖丙暗暗叹了口气，在哪吒面前化回人形，道：“回去看看吧。”

　　哪吒眯着眼睛，半晌后道：“谁说我想回去了？”

　　敖丙哑然失笑，道：“如若不然，你早就跟我偷偷溜走了，还会在这待到现在？”

　　哪吒“切”了一声，道：“怕了你了。”

　　敖丙莞尔。

　　哪吒又看了一会儿远处，站起来拍拍屁股，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夕光照在他脸上，再明亮也被半面的乌黑吞得黯淡了。敖丙垂下眼帘，复又抬起，道：“可以继续用隐身结界。”

　　“我不想偷偷摸摸的。”哪吒淡淡道，“要么光明正大地回去，要么不回去。”

　　敖丙张了张嘴，一时也没了法子。

　　哪吒突然笑起来，道：“这都是进家门的时候要操心的了，要只是回陈塘关，那倒容易得很。”

　　敖丙于是问道：“要怎么做？”

　　哪吒道：“万能化形术！”

　　他摇身一变，先是变成了敖绫的样子，学着敖绫娇笑了两声，害得敖丙一阵恶寒。他拍了拍高挺的胸脯，一照水面看见敖绫的脸，又觉得这人的模样实在太过显眼，着实不适合上街。他便又易容一番，变成了个最寻常不过的镇民模样，就算是在陈塘关住的最久的人也说不准究竟见没见过他。

　　哪吒弄好之后又照了一下水面，觉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停手。他看了眼敖丙，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捏着下巴边看边点头。敖丙满心无语，道：“请问您老看出什么来了？”

　　哪吒煞有介事道：“是个好胚子，假以时日，必定能长成名动一方的大美人。”

　　话刚一说完，哪吒就高抬贵手，把敖丙变成了个跟他差不多模样的朴实镇民。

　　两个普通老百姓彼此打量了一番，相视一笑，携手向镇上走去。

　　陈塘关的傍晚还是如往常一样安宁祥和，实际上他们离开也才不过十余日的光景。他们因着海底炼狱一行对这几天留下了终身难灭的印象，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日子只是像流水般过去了。

　　哪吒和敖丙混迹在人群中，随着人群缓缓向前流动。他们一个是昔日恶人今时恩人的李家三公子，一个是早已陨落的龙族少年，借着这副临时捏造的假皮囊才得以自如地走在街上。

　　哪吒收敛了一切跳脱的性子，因着这次化形不慎把自己化得有些老，他还刻意地弓了背。他便如一个真正的知天命之人般悠闲地四处打量着，张望了一会儿，看见人们脸上的神情，突然又一次明白了爹娘除妖的意义。

　　他不禁有些感慨，悄悄附在敖丙耳边道：“你说咱俩以后的村子能不能有这么多人？”

　　敖丙的脸上莫名开始发烫，幸好化形挡去了升起的红云。他想了想，道：“有多少人都好。若是只有我们两个，那也很好。”

　　哪吒笑了起来。他老神在在地踱着步，扮的时间一长，他的步伐越加蹒跚起来，像是吃醉了酒。

　　等绕到一处摊子前，哪吒眯着眼一看，竟发现这是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眼下刚刚入秋，天气还未转冷，糖人还不是那么容易保存。这可能是陈塘关今年第一家开张的糖人摊子了，哪吒立刻来了兴致，道：“我给你买一个！”

　　不等敖丙说话，哪吒就径直走到糖人摊子前，指着新做好的一只兔子形状的糖要买。老板笑呵呵地递给他，道：“给孙女买的吧？小女娃娃最喜欢这些兔啊猫啊之类的糖了。”

　　哪吒心里乐开了花，无视一旁敖丙的僵硬，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孙女可黏我啦，总是让我抱她。”

　　老板仍是笑，看了眼敖丙，又道：“这位老弟不买一个？”

　　敖丙嘴角抽了抽，道：“不用了，我儿子吃糖太多，牙都吃坏了，我正管着他呢。”

　　哪吒呵呵笑了一声，把钱付给老板，在转身时狠狠踩了敖丙一脚。

　　他们绕过这个摊子，继续向前走去。因着这闲庭信步一般的速度，走到天色渐渐晚了，夜色浓重起来。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换了一批新面孔，但神情仍然是快乐而满足的。哪吒便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里正在慢慢变空。

　　他低头吃着糖人，本打算趁旁人不注意把它让给敖丙舔两口，但敖丙坚决不要。他于是独享了这份美味，等到最后一口吃完，也走到了李府。

　　哪吒抬起头，望着门上的牌匾。敖丙在他身后问：“要进去吗？”

　　哪吒扔掉手里的棍子，道：“来都来了，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