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4、孤绝

　　敖丙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哪吒和他手拉着手走。这片的岩浆海域重归寂静，两个人的脚步声有规律地交错回响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敖丙这么一停下，不仅脚步声少了一半，哪吒的胳膊也被带得向后扯。哪吒转过头，问：“怎么了？”

　　敖丙垂着眼睛，抿了抿唇，道：“我不想往前走了。”

　　哪吒奇道：“怎么了？”他看着敖丙有些落寞的神情，又很善解人意地改口道：“那就在这歇一会儿吧。”

　　他们不敢直接往地上坐，便面对面站在原地，权当休息了。哪吒的目光越过敖丙的肩膀，来路上仍是一片茫茫的红色，他们已经远远地把水潭和老妖怪抛在身后了。哪吒心想：也不知道那朵莲花谢了没有。

　　莲花谢了，老妖怪也就死了吧？哪吒又想，他们还不知道老妖怪的名字。

　　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了，但老妖怪自己很平静，他也没什么好伤心的。这般怔忡了一会儿，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人上。敖丙看上去缓过来了一些，他于是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不想往前走了？”

　　敖丙略低着头，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他幽幽道：“往前走……真的能看到出路吗？”

　　哪吒一闭眼，深吸了口气，道：“在原地待着更没有出路。就算前路不通，我们也可以往回走，走就是了。要是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没什么好顾虑的。”

　　敖丙勉强笑笑，道：“你不是说不往回走，不让这些时间白费吗？”

　　哪吒笑道：“如果前路真的不通，咱们也不能一头撞死在那里吧？”

　　敖丙笑了笑，重又拉住哪吒的手，道：“走吧。”

　　哪吒没动，道：“你不再多歇一会儿？”

　　哪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方才他们没走几步就又设了个隐身结界，敖丙想运功把哪吒身上的邪气吸出来。哪吒本来不同意，被敖丙劝说了几步远的距离，再三保证自己没事，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但敖丙完全不得其法。那邪气就像扎根在了哪吒的身体里，又似是早就散进了血脉中无影无形。敖丙再怎么运功，也只是让自己的法力在哪吒的经脉中走一遭，还因为水火相克而激得两个人都咳了好一阵。敖丙先前催发莲花时所耗的法力根本没恢复过来，这么一弄几乎虚脱，被哪吒架着行了好一段路才能自主行走。

　　敖丙摇摇头，道：“我没事。”

　　两人便又向前走去。

　　走了这么久，那面石壁终于在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可敖丙不敢打量它，也不敢打量它的周围，生怕看不到出口、看到的只是一片荒地。他心里也隐隐的明白，若是真的有出口，这里的妖怪早就争先恐后地逃出去了，可是他又心存侥幸：万一这里的出口妖怪出不去，但是人可以出去呢？

　　越是抱着希望，他心里的空洞就越大，终于堵不住了。他恐慌地想，本来走到那个石壁前就是他们在无措中随意抓住的一根稻草，现在却把它当作金玉，如果那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石壁后面还是一模一样的火海，那该怎么办呢？

　　敖丙的腿像灌了铅，全靠哪吒拖着才能走动。越是不可遏制地转着这些念头，他就越不敢到石壁前去面对真相。又不是回乡，他现在却情怯得很，几乎都要发抖了。他又想，他可以被困在这里十年八年，但是哪吒不行，哪吒一刻都不能多待，他眼底的乌黑就是催命符，只要走得稍微慢了些，它就会追上来。

　　敖丙于是振作了起来，腿中的铅顷刻消失，被换成了满满的棉花。他瞬间感觉到身体很轻，轻到他踉跄一下，呼吸一窒，突然扑了出去。

　　哪吒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但敖丙突然仰起头，大叫道：“姑姑！姑姑！”

　　哪吒惊得呆了。没有人回应敖丙，他似乎急得失去神智，竟然直呼姑姑的名字：“敖绫！敖绫！你在哪？”

　　他一边叫着一边向下软倒，被哪吒稳稳地撑住。哪吒明白过来，皱起眉，道：“别白费力气了，她听不见，听见了也不会理的，咱们自己找出去的路，不要求她。”

　　敖丙摇摇头，惶然道：“太慢了……再不出去你只会入魔更深……”

　　哪吒歪了歪头，有一瞬的不解。他想：入魔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本来不就是魔丸吗？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他现在好不容易心情尚好，要抓紧时间更温和的对敖丙。于是他笑了笑，道：“小爷命硬着哪，这些狗屁邪气哪那么容易就打倒我？你也别太担心了，先起来吧。”

　　敖丙摇摇头，道：“哪吒……”

　　“嗯？”

　　“我好害怕。”

　　这是敖丙难得如此直白的在哪吒面前表达负面的情绪。换作以前，哪吒一定会边安慰边取笑，但他们两个现在没一个是正常的。他只是沉默地抱住敖丙，道：“没什么好怕的。别怕，我在这儿。”

　　他拍了拍敖丙的后背，又道：“你只是太累了。”

　　敖丙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他现在心神很不稳定，本能的想往哪吒怀里缩，可念及哪吒的事一刻也不能耽搁，又强撑着站起来，走的速度甚至比先前还要快些。也不知走了多久，石壁在眼中越放越大，最后终于到了面前。

　　敖丙颤了一下，立刻要去寻找出口，但他的视线先被哪吒钉在了石壁上。哪吒道：“敖丙！快看，石壁上有字！”

　　他还未看清是什么字就笑了起来：“你说这些字会不会就是机关？”

　　敖丙淡淡笑道：“因为妖怪不识字，识字的也想不通其中诀窍，所以才一直坐困于此？”

　　说话间，他看向那石壁。当真是有字的，却不是什么长篇大论的碑文，只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敖丙怔了怔，轻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哪吒也有些发懵。他挠了挠头，道：“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哪吒下意识唤出乾坤圈向后甩去。乾坤圈在空中飞了一个来回，又回到了哪吒腕间。敖绫仍是淡而虚幻的身形，她静静地看着石壁上的字。

　　在敖丙的印象中，他已经许久未见过敖绫了，是以他先恍了下神，然后才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天也助他，在他最需要敖绫的时候敖绫出现了。敖丙立刻就打定主意，就算是下跪也要让敖绫带哪吒出去。

　　他或许是真的太累了，身体的动作快于大脑思考，直直地向敖绫走去。但哪吒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哪吒皱起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敖绫笑道：“你不欢迎我吗？”

　　哪吒冷冷道：“如果你不是每次都神出鬼没地吓人，我或许还可以考虑一下好好跟你说两句话。”

　　敖绫笑了笑，道：“丧家之犬，还敢讨价还价。”

　　她不再看哪吒，把视线移到石壁上，却听见哪吒淡淡道：“你怎么自己说自己？”

　　哪吒话音刚落，敖绫的目光就锁在了他身上。龙族弃女的眼神像刀一样，但哪吒不闪不避，还挑衅似的勾了勾唇角。

　　他眼尾的余光瞥到敖绫在掌心上蕴起了法力，但她没有发威，却突然笑了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孩子。”

　　这一声孩子又把哪吒挫怒了。敖丙刚反应过来情况，夹在两人中间正试图缓和上来就剑拔弩张的气氛。这边按住了哪吒，那边敖绫却不再看他俩，转头看着石壁，平静地道：“既然走到了这里，也是时候回头了。”

　　敖丙一怔，试探道：“……姑姑是来带我们出去的？”

　　“对呀。”敖绫弹指间就平息了怒气，看着哪吒的眼神带着笑，像只蝎子，看得哪吒浑身不舒坦。

　　她答应得太轻易，敖丙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几乎忍不住要勾起嘴角，但现在还不能放下心中的大石。于是他向敖绫行了一礼：“多谢姑姑。”

　　敖绫笑了笑，仍是看着石壁，好一会儿也没别的动静。哪吒翻了个白眼，道：“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出去啊？”

　　敖绫道：“快了，你着什么急？”

　　哪吒翻了个白眼，敖丙在后面悄悄拉他的衣摆。敖绫仍是不动，敖丙见她看得认真，便生了好奇之心。他重又打量一番石壁上的字，见这字写得龙飞凤舞、凛然有势，忍不住问：“这是谁写的？”

　　敖绫道：“我。”

　　“你？”哪吒起了兴致，“嘿”一声笑。在他看来，天底下就算只有十个人写不出来这句话，里面也必定有敖绫一个。

　　他算是看明白了。敖绫早已被逐出龙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可她还是一心为了龙族，要让龙族走出死地、重拾荣耀。可她又独断独行，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搞得很糟，一个人迎着风，一站就是一千年。像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怎么能说得出“回头是岸”？

　　敖绫似是也明白哪吒在想什么，道：“我这一生已无其他路可走，但还有很多人可以迷途知返。”

　　哪吒斜眼看向她，道：“你有这么好心？”

　　“不然呢？”敖绫淡漠道，“只可惜这里没有人，只有妖怪，好不容易来了新面孔，还是你们两个。”

　　哪吒冷笑道：“怎么，我们不配回头是岸了吗？”

　　“你们最好不要。”敖绫诡秘地一笑，“不然我会很失望的。”

　　哪吒看着她，道：“你……”

　　话还未说，哪吒突然感到上方有危机袭来！

　　敖丙也是一样，两个人都下意识地要推开对方，但还是哪吒更快。他猛地推开敖丙，待要自己脱身，却已被无形的雄浑力量压得动弹不能。哪吒皱起眉，下一刻，他被从天而降的红色绸带缠在腰间，猛地向上拽去。

　　这红绸来得急，风声在耳边炸响，逼得哪吒几乎闭上眼睛。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敖丙被另一根红绸吊着，正跟他一块被往上提。他那一推完全没有作用，敖丙还是被捉住了。

　　红绸的速度快的让人无法思考，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方高远的火海离自己越来越近。而敖绫萧索的幻影仍然站在石壁前，越缩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砰”的一声，哪吒被甩在了地上。

　　莲藕之身也挡不住千钧之力，哪吒被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险些背过气去。他咳了两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妈的！”

　　不过，虽然摔个半死，好歹敖绫还在那红绸上施了法术，没让他俩被那火海烤熟。哪吒缓了一会儿，觉得这回敖绫还算像点样子。

　　但下一刻，他就把念头收了回去。

　　龙宫内剑气纵横，丁当之声不绝于耳。敖绫挺剑直刺龙王，红衣深得妖冶。这一战也不知打了多久，龙王百般闪躲，至此已十分狼狈，身上铁索都快纠缠到一起。可敖绫仍不依不饶，刺向龙王的剑又快又狠。

　　敖丙抬起头，恰看到这一幕，失声叫道：“父王！”

　　龙王听到敖丙的声音，动作略有停顿，回应道：“我儿！”

　　这一分神，敖绫的剑尖从龙鳞上划过。一声锵鸣中她直直坠下，稳稳落在地上。哪吒刚召出乾坤圈要扔过去助阵，这一下又用不上了，他冷冷地看着敖绫，见她气息不稳、衣衫微乱，也并不如何轻松。

　　敖绫胸膛起伏，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了柳腰。哪吒皱起眉，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敖绫才不理他。她笑够了，嘲弄地看着石柱上的众龙，道：“我说我弄死了敖丙，你们还真信了？”

　　龙宫内寂静无声，片刻后龙王沉声道：“我们怎知你所为？”

　　敖绫嗤笑一声，而后又大笑起来，状若沉酣：“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