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3、宜其室家

　　哪吒伸出一只手，把敖丙稳稳地拉了起来。他拉得很稳，敖丙自己却没站稳，腿一软差点栽倒，被哪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哪吒皱起眉，道：“这么严重？”

　　“不严重，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敖丙朝哪吒笑了笑。他的面色依然发白，掌心也是冷的，让哪吒心里很不舒坦。敖丙适时地打断了哪吒的胡思乱想，道：“先去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哪吒点了点头，扶着敖丙向老妖怪走去。

　　水潭依旧悬在半空，这是哪吒用法力维系的，他还把水潭稍微降低了些，方便老妖怪坐在地上看。妖怪一直沉默地挡在水潭前，哪吒坐在地上时只能看到花的一角，当他走到老妖怪的身后，莲花的全貌才可得见。

　　哪吒和敖丙虽然眼见了它抽芽生叶的过程，但真正开花后只看了几眼就被老妖怪霸占了去，此时便多看了会儿。这朵被两人有幸挽救了的生命仍然开得清雅，在这火海中更显得亭亭玉立，只是短短时间里它就已黯淡了些许，看得敖丙一怔，心想：这大概就是逆天行事的极限了。

　　他收回心思，对老妖怪低声道：“前辈。”

　　老妖怪转过头，仰着脸看着他一会儿，才笑道：“还知道叫前辈，是个知礼的。”

　　哪吒一时间差点又忍不住自己的白眼之情。这老妖怪看来真是夙愿得偿，没了疲惫也不激动了，血中泪悲中笑全部消失，又露出来那股子好为人师的本性。他看着妖怪老神在在的侧过身子，眯了眯眼睛，道：“不过我也只是虚长年岁罢了，没什么能耐，你们是帮了我的大恩人，说话就不用讲什么礼数了。”

　　哪吒心想：谁愿意跟你讲礼数？

　　念头刚落地，敖丙不失恭敬的声音就响起来：“不敢。前辈阅历丰富、博闻广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向您请教。”

　　哪吒心中一动，知道敖丙这是要开始套话了。

　　老妖怪和蔼地笑了笑，没说话，先回头看了眼莲花。这一看又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道：“谢谢你们。”

　　这是补上之前没说的谢意。花开了之后老妖怪差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哪吒撑住水潭，扶着敖丙退下来，两个人都无声地看向他。老妖怪目睹了奇迹发生愿望实现，泪痕早就干了，全身都僵得像木头，只有嘴唇还颤抖着。他僵硬地把目光从水潭移到哪吒和敖丙身上，干裂的唇瓣颤了颤，似乎想道谢，但先出口的却是一句：“盈盈。”

　　在那之后老妖怪就再没说过话了，一直到现在。他或许在心里说完了千言万语，也可能什么都没想。但不管是哪样，敖丙都觉得不该接受他这句谢谢。他瞥了眼哪吒隐藏在黑眼圈中还泛着红的眼睛，觉得要是较真起来，他们每个人都应该道谢。于是他朝老妖怪沉默地摇了摇头。

　　老妖怪笑着叹了口气。他垂眼看着地面，突然道：“你们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又抬眼看向哪吒，道：“尤其是你。”

　　哪吒先是一惊，而后心里一沉，又有些不冷静了。一提到这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时痛陈敖绫的全部罪状。但他好歹还知道要让敖丙先说，于是他闭上嘴，听敖丙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此话怎讲？”

　　老妖怪又叹了口气，道：“这里是妖魔聚集地，从形成的那一天起煞气就很重了，经过一千年的厮杀、吞噬、繁衍、进化，到如今邪煞之气已是遍布四野。”

　　他看向敖丙，问：“敖绫带你们进来的？”

　　敖丙道：“正是。”

　　见老妖怪神色微变，敖丙解释道：“天庭将兵来犯龙宫，姑姑为保我们周全才将我们暂时藏匿在这里。”

　　“天兵天将撤离了吗？”

　　“撤离了。”

　　“那她就该带你们出去了，一刻也不多待。”妖怪道，“这里煞气有多重，她不是不知道，便是有天大的事，也该先把你们带出去再说。她留你们在这，必定另有图谋。”

　　敖丙默然。

　　哪吒抱臂站在一旁，此时也褪去了玩笑神色，道：“她能有什么图谋？”

　　他本是思忖中随口一问，不料老妖怪笑着看向他，道：“她图谋的就是你啊。”

　　敖绫有什么图谋？在之前的对话中，她已经主动把一部分拿出来给他们看了。三个人站在石地上，两侧的岩浆还在缓缓流淌，敖绫微笑着说出了她的野心。但那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冰山的全貌就隐藏在这火海下面。她已经筹备了一千年，一旦开幕，那烈火将会冲天而起，然后像雨点一样落下，打在每个人的头上。

　　只是哪吒没想到，这还什么都没开始，只是普通地溅起一颗火星，就砸在了他的头上。他愣了愣，道：“她图谋我什么？”

　　他看了眼敖丙，突然笑起来，道：“图谋我的美色？”

　　敖丙淡淡横了他一眼，又转过视线去，留他自己不尽兴地吐了吐舌头。老妖怪倒是被他逗笑了，道：“你现在半张脸都黑漆漆的，还有什么美色可言？”

　　哪吒冷笑一声，道：“你是没见过我原来的脸。小爷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姿容之美连敖绫也要自愧弗如。她一定是嫉妒我长得太帅，才把我害成这样。”

　　老妖怪笑道：“非也，非也。她或许是要害你，但绝不是因为嫉妒你长得帅。”

　　哪吒挑了挑眉，老妖怪却转头看着莲花去了。这一看又看了好些时候，他抛出话，却没了下文，吊着两个人的胃口。最后还是敖丙行了一礼：“晚辈愚钝，还请您言明。”

　　老妖怪恍然回神，一拍脑袋，道：“哎哟，我把你们俩给忘了，不好意思。”

　　哪吒刚沉下脸，老妖怪就缓缓道：“敖绫这些年一直都致力于让大家伙儿出去，她的那些个计划也不知道发展到了哪里，但我看你们俩是成了她的棋子了。”

　　敖丙低低道：“棋子……”

　　老妖怪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也挺奇怪，能让我这颗种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花，修为肯定不低。但毕竟年纪轻轻，高也高不到哪去，可你们两个一个完全没受到煞气影响，一个却受蚀已深。”

　　敖丙不禁看向哪吒，细看之下才觉出不对。哪吒脸上的黑眼圈虽未向下延伸，却似是更深刻了几分，像是用墨刺下的邪异印记，浓黑中还似流转着妖冶的光彩。

　　他正看得心凉，哪吒突然转过脸来。那乌黑中嵌着的眼珠向下一滚，对上敖丙的视线。这一双眸子仍然又晶又亮，像月牙裹着的珍珠。敖丙心里一酸，猛地闭上眼睛。他脸上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哪吒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老妖怪看着他们，呵呵直笑：“你们感情真好。”

　　敖丙在哪吒的掌下缓过心神，道：“前辈，先说正事吧。”

　　“好，好。”老妖怪对敖丙道，“你身上有仙气缭绕不散，且似是由内而生，龙族已经位列仙班了吗？”

　　敖丙还未说话，老妖怪又拍了下头，道：“我都忘了，要真是如此，敖绫早就不管这地方了。那你一定是另有机缘了。”

　　敖丙道：“前辈慧眼。”

　　老妖怪笑了笑，道：“你这机缘可厉害得很哪！普通神仙来到这儿，怎么也得头疼脑热的，你倒什么事都没有，不过你现在还需要躲避天庭追兵，看来这机缘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如意，往后珍重吧。”

　　敖丙道了句谢。老妖怪又看向哪吒，眯了眯眼，道：“你这机缘就更厉害了，体内也不知道有什么魔物，吸收煞气吸收得这样厉害，但你身上也有仙气，且不说仙气和魔气同时存在就够罕见，这仙气没对阻挡邪祟起到半点作用，也是令人费解。”

　　老妖怪不明白，哪吒自己可明白。魔气是魔丸，仙气自然就是莲藕金身，不过这两个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看来也互不相通。肉身再是什么仙家法宝，也挡不住灵魂的化魔，不过要是没有这莲藕之身，今日就唤不醒这千年莲花了。这种子也恰好就是莲花的种子，巧合得堪称天意。

　　敖丙对那什么仙气魔气避而不谈，只是道：“他之前掉下过岩浆。”

　　老妖怪微微瞪大眼睛，道：“那就怪不得了。这岩浆里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妖兽，淌着多少妖兽的血，他既掉进了这邪气凝集之地，又是这种体质，难怪变成这样。”

　　他又摇了摇头，道：“不过，即使不掉进岩浆，在这里待久了，吸收邪气也是难免的。你们还是快点想办法出去吧。”

　　敖丙喉中干涩，道：“邪气吸收的过多……会怎么样？”

　　老妖怪道：“他这样的体质，说不定是个好运气，可能会成为了不起的大魔。”

　　哪吒抱着手臂，淡淡道：“要是不成为大魔呢？”

　　“这可能不是你能决定的。”老妖怪道，“吸收了如此多的邪气，心智必定会受到影响，况且若是以此为基础修炼，修为或许会一日千里，你能抵挡着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诱惑？”

　　哪吒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老妖怪。

　　敖丙道：“有什么办法能逼出邪气吗？”

　　老妖怪道：“这你问不得我，问问敖绫还差不多，只是想来她也不会告诉你们。”

　　敖丙沉默一下，道：“我能不能帮他把邪气吸出来，再由我自己炼化掉？反正邪气对我没作用。”

　　老妖怪沉思一瞬，道：“你可以试试。”

　　哪吒道：“我不同意。”

　　敖丙拉了他一下，低声道：“这事我们俩一会儿再说。”

　　他深吸口气，向老妖怪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可还有其他事要赐教？”

　　老妖怪想了想，道：“这就是你们现在的疑惑吧，我已经为你们解答了，没有什么话要说啦。”

　　敖丙便向老妖怪行一大礼，道：“今日多谢前辈。”

　　老妖怪呵呵摇头，身子往旁一侧，跳进岩浆里。前方的路终于让了出来，但两个人谁都没走。哪吒看着老妖怪还露在外面的脑袋，缓缓蹲下去，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老妖怪笑了笑，“我没有以后啦。”

　　他在火海中转了个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莲花，笑道：“我只是为了等着看我的种子开花，现在也看到了。对了，这是什么花的种子？”

　　哪吒道：“莲花。”

　　老妖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能让它开花？”

　　哪吒道：“因为我是所有莲花的老大。”

　　妖怪笑起来。哪吒看着他，突然道：“你想让其他的种子也开花吗？”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但老妖怪道：“不用啦，有这一朵就可以了。”

　　他看着水潭中的莲花，眯了眯眼睛，很是惬意的样子。“它快谢了吧？也好，若是开得很久，我得一直陪着它，一时半会儿也解脱不了。我很满足啦，也没有别的念想，不想再强迫自己活下去了。”

　　顿了顿，他又道：“也不知道盈盈最后到底怎么样。”

　　哪吒看着老妖怪，才发现他的眼睛仍然浑浊，甚至都开始黯淡了。生命焕发过后是加剧地颓败，就像一簇将熄的烛火，每一瞬都有温暖的亮光抽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老妖怪摇头晃脑，“后面的忘了，这是盈盈教给我的诗。”

　　哪吒沉默一下，道：“比我写的好。”

　　老妖怪和敖丙都笑起来。老妖怪道：“年轻人，今天谢谢你们啦，快走吧。”

　　哪吒好一会儿也没动地方，给了老妖怪拍了拍他的头的时间。哪吒沉默半晌，道：“再见。”

　　敖丙也道：“再见。”

　　老妖怪和蔼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