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2、邺水朱华

　　老妖怪方才侃侃而谈，现在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盯着水潭中的种子，又看向敖丙。敖丙轻声解释：“我方才在为它寻找有营养的东西……这里没有泥土，只能如此。”

　　老妖怪连连点头：“好，好。”

　　他仍然紧紧盯着水潭，在他热切的目光中，敖丙闭上双眼，开始催动灵力。

　　哪吒同样很紧张，但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闷着站在一步远的位置看。那些晶亮的东西很快就融在水中消失不见，在敖丙的灵力催动下，它们将很快被种子吸收，成为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养料。他的心里升起期待。

　　敖丙闭着眼运了一会儿功，拿下一只手，在空中转动手腕。又有无形的气机在他的掌上盘旋，他筛选了其中的养分，注入到水潭中。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越来越多的养料被他摄进水潭，同时一刻不停地催动灵力帮助种子生长。

　　逆天行事实在不容易，哪吒看着敖丙的脸一点点白下去，额上渗出汗水，看得他牙关紧咬，眉间拧成了个“川”。敖丙一边要控制灵力催发种子，一边要不断地搜寻养料，两边都是极要紧的事，一心二用，哪吒想不到他要耗费多少精力。

　　哪吒叹了口气，连叹息都很轻，生怕打扰敖丙。他看向另一个同样插不上手的人，或者说这个妖怪，哪吒快不认识他了。

　　不久之前他还在倚老卖老，此时却像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呼吸都快忘了，仿佛下一秒就会翻起眼睛晕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又瑟缩，但一个终会压过另一个，这取决于他们都在等的这个结果。

　　但他毕竟一千多岁了，早已苍老到油尽灯枯。没过一会儿，他就激动得有些疲惫，疲惫到连眼泪也兜不住了。什么都还没发生，他的眼泪就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明明早就须发皆白，现在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无声哭泣。

　　哪吒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显然不是。他身为局外人能为龙族的命运怒火中烧，作为听众也能为一千年前的故事格外难过。他看老妖怪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可怜，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心中一凛。他最恨别人可怜他，现在却又这样对别人。

　　哪吒拧了拧眉，不再看老妖怪，又想：人生在世，各有苦难，冰天雪地里的人和悬崖绝壁上的人有什么好互相可怜的呢？

　　他转过头，还未看到水潭，身旁突然“蹬蹬蹬”几声响。哪吒扭头去看，见老妖怪瞠目结舌地瞪着水潭，向后连退三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场景滑稽透了，哪吒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回头去看水潭，立刻嘴角一撇，差点又哭又笑。

　　种子发芽了。

　　发芽之后，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长起来，哪吒和老妖怪都目瞪口呆。老妖怪呆了一瞬，立刻又扑了回来，嘴唇哆嗦，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种子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期盼，长得更快了些，哪吒什么都忘了，几乎要大叫起来。

　　敖丙似乎也感应到了种子的成长，闭着眼睛微微笑起来。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它艰难地长出第二片叶子，还没等长大，就慢慢地不动了。

　　哪吒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种子的长势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冻得全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敖丙的呼吸已经有些不稳了，他耗费了很多力气。他把眼睛闭得更紧，向水潭注入更多的法力，但依然于事无补。

　　眼见敖丙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老妖怪的眼睛在难以置信中黯淡下去，哪吒急得想捶地。他抢到水潭近前来，心里大喊着“怎么了？”“怎么回事？”，嘴紧紧地闭着，什么扰乱人心的话也没说出来。

　　他短暂地盯了一会儿水潭，想到自己一身魔气可能污了新叶，也不敢胡乱帮忙，只好束手无策地站直了些。不料敖丙猛地睁开眼睛，急促道：“你过来一点！”

　　哪吒愣了愣，下意识地照做。既然敖丙让他凑近些，他便也暂时不管什么仙气魔气，小心翼翼地凑到水潭前，就差没把脸贴上去。

　　方才他们都沉浸在种子发芽生叶的惊喜中，此时经这当头一棒，从暖春敲到寒冬，倒冻得清醒几分了。

　　他现在再看这两片叶子，很轻易就能看出它们又小又蔫，皱皱巴巴的像是在萎缩的边缘，不像新生的叶，倒像是命数已尽即将凋零。唯有颜色还强撑着生机，纵然蒙上一层黯淡也仍然碧绿。

　　哪吒怔怔地看着这两片叶子，心中触动、百感交集。

　　他眼中正酸涩，突然看到叶片开始动起来了！他惊得瞪大眼睛。这并非幻觉，因为敖丙也喜道：“哪吒，它对你有反应！”

　　哪吒闭了闭眼，再睁眼看着叶片，见它们确实又舒展了些，渐渐逼近一个他脑海中既有的样子。他疑惑了一瞬，像是明白了什么，稍作犹豫，而后毅然地把手掌贴了上去。

　　这还是他坠入熔岩后第一次触到水。他于刹那间想到家中的池塘和夜晚的海浪，但这三者都是不同的微妙感觉，这是水的神奇。

　　潭水清凉，微有颤动，哪吒能感受到中央那一缕微弱而顽强的生机。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心中一片空明澈静。为了摒除杂质，他撤去法力，使自己回归最初时凡人的样子，仿佛刚刚重塑了身体，从混沌中苏醒过来。

　　哪吒猛地睁开眼睛。

　　敖丙不遗余力地输送着法力，面色苍白，眼睛却很亮。他紧紧地盯着叶子，突然道：“哪吒——”

　　话音未落，哪吒就已经把另一只手贴了上去。

　　叶片的长势本已慢了下来，此时却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速度，并且更快。敖丙将法力输到最大，水潭在哪吒的掌下不停颤动，但他浑然不觉。他仿佛全然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来，长成碧绿圆润的好样子，生机在其上自由地流淌。

　　一片、两片，长得又大又饱满，而后三片、四片，渐渐长到和前两片一般的形状。最终，一朵花苞从叶片簇拥之间探出头来，亭亭玉立，悄然绽放。

　　是莲花。

　　隐形结界无声地破碎，敖丙再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哪吒抬手替他补上了一个。要说这些杂七杂八的小法术，大多还都是哪吒教予的敖丙。

　　哪吒的法力还很充足，或者说他方才完全没费什么力气，支撑一个小法术绰绰有余。他扫了眼两岸的岩浆，火红熔岩安安静静，只零星几个妖怪漂浮着露出半个身子。哪吒想，结界破裂的那一瞬间，应当没有一个妖怪得以窥见发生在这片地上的奇迹。

　　那朵莲花。纵然海底的妖怪们可能不识得它是什么东西，但美丽的事物总是会引来争抢和破坏，这是哪吒绝不允许的，他会延续着这个结界直到莲花枯萎。

　　那么花什么时候枯萎呢？哪吒这么想着，又有些惘然了。

　　突然，敖丙身子一晃，抬手扶了扶额。他在方才催发莲花时耗费了太多法力，连体力也流失了不少，此时不仅感觉身体里空空荡荡，脑中也针扎似的疼。他慢慢地要往地上坐，哪吒单手撑住他。他看向哪吒，后者低垂着眉眼，圈出一块地从法力擦了一遍。

　　“这里的地也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你就这么往下坐，不怕烫屁股？”

　　敖丙一窘，道：“我们走了这么久，不是也没感觉脚底发烫？”

　　哪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娘纳的鞋底可比这几层衣服要厚得多了。”

　　敖丙一窒，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话来辩哪吒的歪理。或许是因为身体疲惫，连累得心理也脆弱许多，他听了哪吒的话，便想起殷夫人来了，想起她做的热乎乎的饭，立时感到又冷又饿，倦怠地滑坐在地上。

　　哪吒没有蹲下来和敖丙一起坐下，也没有抱住他，只是把他揽过来，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腿。

　　敖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哪吒的大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层衣料好像不存在似的，热气全打在哪吒的腿上，又缱绻着逸散了。

　　敖丙歇息了一会儿，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砸在他的头顶，一滴、两滴。

　　他正要抬头，听到哪吒哽咽的声音：“你别抬头，不要看。”

　　他便顺从了，甚至把头埋得更低，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但哪吒已经无暇顾及了，他不停地掉眼泪，全砸在敖丙发间，像下了一场细雨。敖丙静静听着哪吒无声的哭泣，等他渐渐止歇了也不发问，他在等着哪吒自己说。

　　哪吒没有辜负敖丙的期望。他哭得寂静，抽气声却很重。这般抽噎了一会儿，他抹了把眼睛，道：“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呢？哪吒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嘴角撇了撇，又落下泪来。他在一片朦胧之间看到敖丙的发上湿了一片，便伸手盖在上面不让新的泪落上去，顺便又揉了揉。明明是他正在哭，看起来却像是他在安慰别人了。

　　他就这样微弓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敖丙的头，放眼望周遭无际的红。等到抽噎的间隙，他抿了抿唇，道：“我从来没有想过……”

　　他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又开口：“我的力量，从来都用不到什么好事上，不是拿来捉弄别人，就是用去斩杀妖怪。一直都在破坏，东西也好，妖怪也好。”

　　敖丙安静地听着，在半晌之后听到哪吒沉沉的声音：“像我这样的魔物……手上除了沾血，也沾不了什么了。我没有想过，除了死，我还能带来生。”

　　他顿了顿，道：“我让那朵莲花开了。”

　　到此他就闭上了嘴，看了会儿虚空中的红光，又垂下手去玩敖丙的头发。敖丙让他玩了一会儿，笑道：“你可是莲花们的老大，想让哪朵花开，哪朵花就开了。”

　　哪吒嗤笑一声，道：“你把我说得像莲花接生婆。”

　　敖丙笑了笑，捉住哪吒揉搓着他头发的手，放在两掌之间握着。他轻声道：“你现在荷菱为骨，藕肉丝筋，能通天彻地，身负一等一的仙缘，想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一等一的仙缘。”哪吒玩着敖丙的头发，垂眸道，“才不是妖魔鬼怪？”

　　“才不是妖魔鬼怪。”

　　哪吒笑了笑，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蹲下身子，贴上敖丙的背。敖丙倚着的腿撤走了，但他收获了哪吒的胳膊，随后哪吒把他往后揽，他又顺势靠进了哪吒的怀里。哪吒像只大猫一样挂在敖丙身上，两个人头挨着头，胸口暖着后背。

　　敖丙的上半身差不多都缩进了哪吒的怀里，头顶的光都挡掉了不少。四面八方都是哪吒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宛如一个坚不可摧的巢。敖丙被哪吒抱了一会儿，险些头一歪昏睡过去，但就在他快要点头如啄米的时候，哪吒突然带着他转了个方向。

　　这一转让敖丙清醒了几分。他把眼睛支开，看见了老妖怪的身影。他们离得很远，老妖怪微微蜷缩着坐在地上，看起来像块石头。

　　敖丙轻轻叹了口气，道：“为了一千年前的一个短暂相逢的姑娘，值得吗？”

　　哪吒低头看了他一眼，冲老妖怪的背影扬了扬下巴：“你不也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耗尽了一身的法力？”

　　“这不一样。”敖丙指了指哪吒的黑眼圈，“我有求于他。”

　　哪吒嘿嘿笑起来，道：“那人家姑娘还是他的心上人呢。”

　　他心里一动，道：“那我改一下。你不也是为了才见过几面的我连命都不要了吗？”

　　敖丙笑了笑，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哪吒看着他，突然道：“只是朋友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愣。敖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两人讪讪对视，看起来像什么都不明白，又像是早就心照不宣。敖丙别过头，哪吒还没收敛心神，等他眼神清明后再看敖丙，发现敖丙的耳朵全都红了。

　　哪吒一下子笑了起来。敖丙自己还不知道，看着哪吒的眼神中全是无辜的迷惑。他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哪吒朝老妖怪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起来吧，人家叫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