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14、平生心事

　　哪吒满意地哼了起来，又扁起嘴，道：“肉麻死了，听得我浑身难受。”

　　敖丙笑道：“那以后不说这类的话题了。”

　　“那也不行。”哪吒道。他突然一拍脑袋，“光顾着肉麻，正事都忘了。”

　　“你还有正事？”

　　“我当然有正事！敖丙，我看你真是欠揍了。”哪吒道，“你当时和我说，过几年就把你们家的事告诉我，现在都过去十几年了。”

　　敖丙微微愕然，随后摇头道：“你记性真好。”

　　哪吒沉默一下，觉得敖丙说的很对。十几年前的，乃至上辈子的事，他还有很多都记得。记性好固然是真的，但实际上，他也不想忘了与父母师长还有敖丙有关的一切事情。这些都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拾到的珍宝，是世界给他的善意。

　　只可惜记性太好，世界给他的恶意他也记着。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正是因为有这些经历过的事，他才之所以是哪吒。

　　而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跟敖丙说。这些念头可比方才的那些肉麻多了，哪吒只是想想就恨不得一拳砸在地上。

　　于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那当然了，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敖丙笑了笑，而后长长出了口气，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但想来，长辈们也应当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他略组织了一下，随后娓娓道来：“当年，我师父……带着灵珠来到龙宫，跟我父王说，只要将灵珠注入龙蛋，我便可获得无边神通。我父王便和他达成了协议，他把灵珠送给龙族，相当于给了龙族重获自由的机会，而我则必须成为他的徒弟，若我来日在封神大战中大有作为，他也可得到十二金仙中最后一个位置。”

　　哪吒道：“这些你前几年都跟我讲过了。”

　　敖丙笑了笑，道：“再讲一遍。有这些作前言，我也好引出其他的事情。”

　　他继续用金步摇凿这个小孔，张了张嘴，却笑道：“你猜我下面要说什么？”

　　哪吒张口就道：“我怎么……”他猛地顿住，细想了一番，道：“为什么把灵珠给了龙族，龙族就有了重获自由的机会？”

　　敖丙笑了笑，道：“你真聪明。”

　　他停下动作，轻拭了拭金步摇上沾染的薄汗。原来只有豆粒大小的孔洞已被凿成了拳头大，石球内的红光愈来愈盛。哪吒的目光落在敖丙薄红的手背上，道：“你让一让，我也要凿。”

　　敖丙只当他玩心不泯，自己也确实有些乏了，于是两人摇摇晃晃地互换位置。哪吒握着温热的金步摇，沿着孔洞边缘继续剜着，道：“你有了灵珠，就有了无边神通。你爹是不是希望你修为大成之后带他们打上天庭，逼着那帮神仙给你们加神籍？”

　　话音刚落，哪吒仿佛遥遥听见一声笑。他停下动作，凝神再听一会儿，却又毫无动静。哪吒仍是疑心，只道是外面妖兽的声音通过这被凿大的孔洞传了进来，于是提起警惕。

　　敖丙道：“并非如此，而且恰恰相反。不到万不得已时，我族不会和天庭动手。”

　　哪吒哼道：“没意思。”

　　话虽如此，他却也知道天庭实力强大，不说龙族，只他和敖丙两人是定然敌不过的，于是更加烦躁，手下的力气也加重了些。

　　敖丙道：“父王的计划，原是一边让我修炼，一边让师父炼去我头上的龙角。完全炼去之后，没人会知道我其实是龙、是妖族，这样便可顺利封神登天。只要寻着合适的机会，就可以旁人的身份向天帝进言对龙族有益之事。”

　　哪吒静默片刻，道：“假如一切顺利，你真的封神登天了，岂不是连和家里人来往都要偷偷摸摸的？”

　　敖丙笑了笑，道：“最好连来往都不要有。我只默默为他们做事，有朝一日龙族重获新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哪吒一下一下地剜着孔洞，心思流转，自以为把敖丙话中的未尽之意也都悉数补全了。他盯着石壁，在其上描绘出敖丙本应度过的一生：在满腹心事步步为营中承受着神仙永恒的生命，或是在使命终于达成后继续沉重寂寥的活着。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暗叹一声：好苦。

　　当真是好苦。即便是哪吒这个彻底的外人，思及此处也苦得像是心里种满了刺破的黄连。哪吒终于在十余年后认识到了敖丙复杂眼神背后的真相，他不得不明白，敖丙的境遇是另一种他完全体会不到的苦涩。他想到李靖温暖的手，想到殷夫人慈爱的叮嘱，又想到龙王柔和的目光，心底愈发寒凉。

　　魔丸哪吒降世之后虽然饱受世人恶意，李靖夫妇却始终爱他护他，纵使屋外风雨如晦，屋内却永远温暖如春。他的家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后盾，不似敖丙，家是沉沉压在他背上的一切的源头。

　　哪吒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他是敖丙，全家人都明事理又待他那样好，他也会选择去报答。虽然可能会选择其他的方式，路总是那条路。

　　可是……可是。

　　他盯着外面的红光，突然道：“那你呢？”

　　“什么？”

　　“龙族重获新生，你就心满意足了，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吗？你交过朋友吗？看过风景吗？有在哪一个时刻为了他们而心动过吗？你有为自己而活过吗？你好像生来就是一个空壳，里头装的全是龙族给你的使命，可你本不是为此而来到这个世上，你应该活出自己的样子，可你现在却说你要默默地为龙族做事。”哪吒深吸了口气，“敖丙，你是不是傻？”

　　敖丙许久无话，哪吒也没回头看他。直到剜石头的声音再度响起，敖丙才悠悠开口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情深恩重，一世难报。”

　　哪吒转头看着敖丙，火红的光映亮他的轮廓，把他勾勒的像个石雕，照在敖丙的脸上，像血。

　　敖丙展颜一笑，道：“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龙族而活……倒不如说，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就选择了在你手下救走你父亲，和你一同对抗天雷。我这么做了，不管是龙族的新生还是师父的夙愿，一切全都完了。”

　　哪吒深吸了口气，道：“谢谢你。”

　　敖丙摇了摇头，道：“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不起父王，但在当时，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救人。”

　　他又笑了笑，道：“也是因为选择了帮你，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交了朋友、看了风景。”

　　他顿了顿，朝哪吒露出一个饱满而灿烂的笑容，道：“也为你们而心动过。”

　　哪吒鼻子一酸，赶忙闭了闭眼。心里又苦又甜，像黄连上开出了花。敖丙道：“封神登天、拯救龙族，这些都不存在了……现在你看到的我，就是为自己而活的。”

　　哪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某个方面来看，我也算是拯救了你，感谢我吧。”

　　敖丙闭上眼睛笑笑，道：“你救了我一次，却不能救我第二次。”

　　哪吒身体一僵，道：“为什么？”

　　敖丙只是道：“十几年前……如果我在天雷中死了，那也很好。”

　　哪吒抖了一下，道：“你什么意思！”

　　敖丙静静道：“如果我死了，无论是龙族还是自己，我都不用再管，一了百了。可是我没死。我既然还活着，我的命就还在。虽然我已经不能再封神，但我还是要为龙族赴汤蹈火。我还是要走到这条路上，它或许比原先简单，或许更难。不过……我也认识了你和你的家人，过了十几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很幸运。”

　　哪吒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一阵一阵的难受，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听敖丙续道：“当年，父王他们把万龙甲给了我，我却把万龙甲给了你。我本该死在天雷中，他们却又给了我万龙筋、万龙血。我辜负了他们一次，断不能再辜负第二次了。”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道：“我的宿命，逃开了一次，也逃不开第二次了。”

　　哪吒瞪大眼睛，目光渐渐冷下来。他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呸！什么宿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敖丙轻轻道：“真的吗？”

　　哪吒张嘴想要说话，话音却在喉间就已消弭。于是他闭上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敖丙。

　　敖丙垂下头，笑了笑，又抬起头，道：“如果我不是父王的儿子，就不用报恩，如果家人待我不好，我也不必还情。可我既是父王的儿子，他们又待我很好，哪吒，你明白吗？”

　　哪吒说不出话来。他的呼吸压抑的几乎停止，身体却在颤抖。

　　敖丙继续道：“如果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我也可以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可我不是。如果龙族不是这样的善良，大可以扔下无数海底妖兽不管，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境。甚至再往前说，如果父王没有助天庭收复妖兽，再往前说，如果这些妖兽根本就不存在……”

　　他蓦地停住，闭了闭眼，道：“再往前……不会有尽头的。因果循环，皆为前定。而一切之始，已遥不可寻。天行有常，不为任何生灵左右，任何生灵也都在这张网中，谁也逃不掉。”

　　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像是已全都说完了。他抖了抖嘴唇，还是笑起来，道：“这就是天意，哪吒。”

　　哪吒盯着他，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牙关咯咯作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只觉得有股寒意沿着背脊迅速地爬上来。他想到那天从镇子里出来，他和敖丙在明亮天光下对峙，也是有这样一个可怖的问题紧紧缠绕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摆脱掉。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哪吒想，它好像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心间一片茫然，却又真切地明白了什么，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他像被一片苍茫的力量沉沉地压着，不得脱身。但他仍然不认输，仍要咬着牙愤怒地说话：“我不信……我不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收回！”

　　铿锵话音落下，他口中又苦涩起来，冰冷又满是委屈地道：“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天意，最讨厌命，却还是跟我说这个……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么？你要这样气我。”

　　敖丙静静道：“我不是在气你，我只是在说事实。这个天，不是天庭的天，是你昨日晚上还抬头数过星星的那个。你恨天庭的那帮神仙，你也要恨头顶的这个天吗？”

　　哪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石球内一时寂静，哪吒在血红的光中全身发寒，好像有凛冽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充盈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他的脑海里一阵阵地嗡鸣，好像有什么凝实的东西在坚定地挤压着他。他仿佛置身于苍凉的天意中，身旁唯有敖丙还是温暖的，于是他伸出手，把敖丙抱进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像相依为命。有一瞬间哪吒想永远留在这个窄小的石球中，远离一切，只有他和敖丙。但他毕竟是哪吒，他要去闯，他要说：“什么宿命，什么天意！我不信，也不认！就算是信了，也绝不会认！”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短暂地跳出这份凛冽，道：“你也不要认，我和你一起。不就是龙族，不就是天庭！只要解决了，你的因果就了结了，我再去解决我的因果，我们就可以远离这一切了。”

　　“若是解决不了呢？”

　　“还没到最后，你怎么知道解决不了？”哪吒勉强地笑了笑，“天意玩弄我们，也会玩弄别人，无非就是生或者死，我们且斗到底！”

　　敖丙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他闭着眼睛笑起来，道：“当年我一念之差，背弃龙族，与命相斗。虽然做了一回不孝不义之人，却也斗来了你。从今往后，虽然我仍是要把命献给龙族，路途上却已不再寂寞，这一回我的不认命，到底是成功了。”

　　哪吒笑起来，道：“小爷会一直和你一起的，我们两个去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斗个明白！”

　　敖丙使劲点头，随后情绪终于崩溃，在哪吒的怀里痛哭起来，泪水顷刻间打湿了哪吒的红衣。哪吒紧紧抱着他，也不出言安慰，只想让他把这两辈子的沉郁都哭在自己身上。

　　哪吒抬起头，看了一圈这个石球，想着差不多是时候出去了。他一手揽着敖丙，另一手竖掌发力打向石壁。石壁上的孔洞虽已被挖得很大，却仍是他这人力所不能破的。

　　他低头一看，发现金步摇还在脚边的地上。他把它拿起来，眼神晦暗难明，却又坚定起来。

　　待敖丙哭声渐止，他把法力灌注到金步摇中，向那孔洞挥去。石壁顷刻间倒塌，铺天盖地的红光涌了进来。他们失去了与世隔绝的藏身之所，却可以到广阔的天地中战个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