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12、朱衣照浪红

　　龙王低低道：“绫绫。”

　　他被缚于石柱之上，被迫以龙身示人。龙身巨大，他便是压低了音量，所吐之言也像玄雷般隆隆响在众人耳畔。只是有些哑，折损了许多威势，像一声低沉幽远的叹息，很是寂寥。

　　女子笑罢，淡淡道：“别这么叫我。”

　　这女子方才还是一副撒娇的口气，此时却宛如换了个人般，叫哪吒不禁侧目。但龙王并无任何不悦之色，还探身过来，将头停在这女子身前。他沉声道：“我有求于你。”

　　女子又是一声轻笑。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龙王头上的角，柔声道：“我知道呀。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用处，大哥也不会愿意见我的。”

　　白皙的柔荑抚在银色的龙角上，便如月光洒在雪上。龙王一动不动，很是柔顺的样子。敖丙的眼睛瞪到前所未有之大，哪吒简直要笑出声来。

　　但随即四面八方有很多道目光齐齐聚在龙王和那女子身上，连哪吒都受了波及。他在这密不透风的目光中皱了皱眉，仰起头看向石柱上的群龙，见他们虽都不发一言，眼神中却各有各的复杂。

　　哪吒、敖丙和这女子虽身处于偌大龙宫中的最底端，然而只有他们三个是人身。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自然是在人脸上最能淋漓尽致，龙类即便有再多复杂的情感，除了一双眼睛中释放出来的之外，便只能掩埋在厚厚的龙鳞之下。

　　但这女子作为这里唯二化成人身的龙族，一举一动都饱含情意，一颦一笑皆能勾魂摄魄。哪吒在旁看着，只觉方才电光石火间未及思考，当下再看这女子却是生了一张极美的脸孔。哪吒搜遍了肚囊，也只能挤出“柳眉星目、丹唇皓齿”这几滴墨水来，不过纵使他描述不出这女子的容貌，亦知她美艳不可方物，很有可能冠绝四海。

　　哪吒看得呆了，恍然出了会儿神，待意识回笼后，却并不觉得如何高兴。他悄悄看向敖丙，暗自将他与这女子比对，自觉敖丙在这女子面前也难免失了光彩，心中登时不快起来。

　　但眼见敖丙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哪吒又莫名觉得好笑。好笑之后是更大的不快，他伸手捏住敖丙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硬是让他看着自己，沉声道：“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敖丙一头雾水，却听女子娇声道：“能为我们龙族帮忙，我自然是很乐意的。”

　　她柳眉微蹙，呵气如兰，轻软地靠在龙头上。龙王不闪不避，亦无动作，但神态似乎有些僵硬。女子轻轻环着龙头，看起来像是在抱着自己的坐骑，红衣银鳞，倒是美极。

　　只听她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惜这个忙的内容，我却是老大的不乐意。”

　　头顶纵横交叉的锁链突然微微作响，哪吒沉下眼神。

　　人面上虽只有五官，却能显尽千般情绪。喜怒爱憎嗔痴，将人的本来面目破坏殆尽，人却又因此才生动至极。

　　哪吒冷眼看着这女子，心知她保不准很快就要脸上变色。果然她在用柔嫩的脸蛋蹭了蹭龙王后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怀恋和柔情一丝丝地，又像是在倏忽之间消退，化为冰凉的嘲弄。

　　她声音冷淡：“天庭都打到自家门口了，不思应战，却只想着该如何落荒而逃。这样的龙族，实在令我汗颜。”

　　此言一出，全体龙族几乎都变了眼神。石柱上有一苍老男声喝道：“敖绫！”

　　敖绫懒洋洋道：“怎么了，三叔？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红袖垂下如流云。那苍老男声道：“休得放肆！”

　　敖绫冷笑道：“现在你们有求于我，是您休要在我面前放肆才对。”

　　她把碎发拢到耳后，忽的转过头，冲哪吒嫣然一笑。哪吒登时又恍了神，而后眼神一凝。

　　敖绫丹唇轻启，道：“只这位小朋友还有点意思，我真想同你一块去外面大杀特杀，看看我们两个能杀他们几个！可惜这帮没用的狗东西拦住了你，害得我也不能尽兴。”

　　哪吒笑了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与那帮神仙定有大战之日。”

　　敖绫长叹一声，道：“若我龙族都是像你这般的英雄豪杰，何愁没有复兴之日？”

　　石柱上又有一年轻男声遥遥传来：“若我族都是这般的‘英雄豪杰’，只怕早已被天庭灭了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敖绫冷笑道：“也就你们几个修为凑合的还能在这里说浑话，别的诸位连口吐人言的能力都没有，让我大扫一番辩兴。我来辩你，你且看看你脚下是什么地方，背后靠着的又是什么东西？还死无葬身之地，这千年不变的居所，你可满意？”

　　年轻男声怒道：“你！”

　　久未开口的龙王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吧。”

　　敖绫眼波一转，道：“我可不要！大哥，我许久没同你说过话，瘾还没过够，你先让他们都闭嘴好了。”

　　龙王还未说话，她突然转向敖丙，轻笑道：“这就是你的儿子？快来，叫姑姑。”

　　敖丙虽然从未放松警惕，此刻还是软下眼神，叫道：“姑姑。”

　　敖绫笑了笑，道：“好孩子。”

　　她转头看向龙王，道：“我还道你们用全族的筋骨血肉救回来的是什么惊天大宝贝，原来也不过如此，要开战了还和自己的小情人起内讧。要是你们当时就听我的让他去死，也不至于弄得元气大伤，连个一战之力都没有。”

　　她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却已使龙宫内一片哗然。

　　哪吒的怒火一下子冲到天灵，脱口而出道：“你他妈的说什么？”

　　敖绫轻笑：“哎哟，着急了！”

　　哪吒怒不可遏：“你这老妖婆……”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口中的这位老妖婆正是敖丙的姑姑，心中一惊，不禁看向敖丙。不料这一回头，却看到敖丙脸上非但没有被咒的怒意，反而神色平和，望着敖绫的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支持和赞许。

　　哪吒便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眼中的怒火慢慢结上了层冰霜，目光却仍旧明亮，仿佛于刹那间洞察了敖丙的心思。他直勾勾地看着敖丙，问：“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敖丙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哪吒盯着敖丙，突然伸手抓住敖丙的肩膀，冷冷道：“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敖绫仍是轻笑：“怎么又吵上架啦？”

　　哪吒霍然回头：“闭嘴！你这老妖婆，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他又转向敖丙，怒道：“别听她瞎说话！她再咒你，我即刻就……”

　　“你即刻就怎么样啊？”敖绫银铃般娇笑一声，手上凭空召出一把长剑，“唰唰唰”向哪吒攻去。这一下猝不及防，但哪吒毫不示弱，连避三剑，寻了空子，一把摘下手腕上的乾坤圈。

　　敖绫笑道：“再往后要掉进岩浆里啦。”

　　哪吒一惊——非是他相信了敖绫的鬼话，而是当真感受到了灼热的气息。他向旁一掠，却因此失了反攻的机会，敖绫出手如电，哪吒以乾坤圈招架，只感颇为吃力。他亦是身着红衣，此时动作极快，与敖绫斗到一处，浮石上一时之间尽是红影闪动。

　　敖绫突然一个失手，哪吒得了喘息之机，正要召出其他法宝，敖绫突然笑了一声，撤剑后跃，道：“姑姑我没看错人，你还真有点意思。”

　　哪吒冷冷道：“你也配当敖丙的姑姑？”

　　他闪身再攻，敖绫随意一抬手，他便感到面前凭空出现一无形屏障，破之不进。哪吒心中一沉，待要召出火尖枪，敖绫突然抻了个懒腰，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情，笑道：“只是要和天庭打架，还得再练上几年。”

　　哪吒皱紧眉，他现在觉得敖绫的笑声就和龙王的叹息一样烦人。只见敖绫转向龙王，笑道：“我不陪他们玩啦，大哥。那帮神仙马上就要攻进来了，我先干正事。”

　　哪吒面色一变，将乾坤圈握得更紧。敖丙看向他，纵身跃到他身边。

　　龙王看向他们，又看了看同样被缚于石柱上的其他龙族，长出了口气。他伸长身子，绕着哪吒和敖丙游了一圈，先是看着哪吒，冲他点了点头，而后转向敖丙，温声道：“儿啊，这么多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父王很高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而后他缩回到石柱上，朝着敖绫低下头，叫道：“绫绫。”

　　敖绫定定地看着龙王，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她几乎笑出了眼泪，道：“敖广！你能想到吗？你还有向我低头的这一天！”

　　龙王抬起头，又低下去，道：“拜托你了。”

　　敖绫收住笑，哼了一声，道：“只是我仍然想不通。这小子号称是龙族等待千年的希望，背负了全族的命运，却干出这等弃义叛族之事来，你们怎么都不以为意，还拼了命的要护他？”

　　敖丙的身体颤了一下。哪吒看在眼里，烦的想去把敖绫的嘴撕烂。他又看向龙王。龙王沉默一下，缓缓开口。

　　“我儿是对不起我族。”龙王道，“但我族也对不起我儿。”

　　敖丙又是一颤，脸色刷的变白。

　　他身处这龙宫的最底端，群龙在侧，尽管他们都柔和地沉默着，他依然无所遁形。他只有转向哪吒，在这唯一的避难所前低下头，流下两行清泪。

　　哪吒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张臂把敖丙抱进怀里。

　　敖丙靠在他怀里，他只觉如同一弯缺月寻到了另一半，圆满的极是舒坦。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敖绫刚才好像说过什么话，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来了。

　　只听敖绫静静道：“那我呢？”

　　话音落下，她纵身跃至半空，抬起双臂，五指成爪，勾得龙宫一阵地动山摇。哪吒把敖丙抱得更紧，敖丙却猛地抬起头，叫道：“姑姑！”

　　敖绫不理他，只冷冷对龙王道：“敖广，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清一清了。”

　　她五指一收，地动得更加厉害。哪吒只觉得他们脚下的这块浮石正在下沉，四周的岩浆越升越高。漫天的火光中敖绫反手在他们身上拍下了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根金步摇。

　　敖绫的声音遥遥传来：“拿着这个东西，到了下面，没人敢找你们麻烦。若是想通了要自裁，这东西也锋利得很。”

　　哪吒怒道：“我呸！我送你去见阎王爷！”

　　敖丙却抬手接住金步摇，冷静道：“多谢姑姑！”

　　哪吒气到跺脚：“你是傻子吗？”

　　“我看你才是傻子！”敖丙道，“留着，必有大用。”

　　只这两句话的工夫，他们已与浮石一同沉下岩浆，即将坠入真正的海底炼狱。

　　哪吒一直死死地盯着上方，只听遥遥传来敖绫的大笑，随后一道红影直冲向上，剑尖一点寒芒。

　　敖丙失声叫道：“父王！”

　　没有人回答他。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颤动中，他们向下坠去，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