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奔我而来》悦风千里

6、1.6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红尘

　　外公有一年经常带着林念英去县城里上街，但是基本不去大舅家吃饭，都是在面馆吃碗汤面。外公去县城里，都会顺便去福利院看一个老人，林念英和家里大人都叫掰表爷。是外公那一辈的亲戚，无人无女，没有亲人，也没有结婚。只有一条腿，上了年纪住在福利院里，比外公的年纪还大。
　　表爷跟外公一样都是留着青年头，头发超级短，剃头匠剃出来的，价格便宜以后好打理。有次去看这个表爷，表爷还送了一串香蕉给林念英吃。从他的二八式自行车杠的褡裢里拿出来的，褡裢是白色的洗的发白了。
　　那个年代热带水果是很少见的，那也是林念英第一次看见香蕉。不知道表爷是费了多大劲，花了多少钱买的。还是福利院哪个领导去慰问，表爷分到的，一直没舍得吃。
　　表爷只有一条腿，但是能骑自行车的，还是老式的大自行车，前面有个很高的横杠。表爷有几次还骑自行车，从县城里的福利院骑车到了林念英家里，就吃顿饭，聊聊天，喝点酒然后骑自行车再回去。表爷每次来，外公一定会准备酒和鸡爪，虽然家里没有人喝酒。
　　表爷是很能喝的，据说年轻时可以喝两斤的，现在老了只能喝一斤了，住养老院只能喝四两了。表爷骑自行车很得心应手，动作半点不限笨拙，也不需要任何人辅助帮助。他还跟外公炫耀过自己骑自行车的技术，平地的时候，就只用蹬半圈了，剩下的半圈就可以利用惯力转过去。下坡的时候就先快速的蹬几下脚踏板，然后就可以滑的更远，走的也更快。
　　还好县城到林念英家走大路绕远一些，都是平路还有很长的慢下坡，不用那么费力。尽管如此，那段路十几公里，也不知道只有一只腿的人凭着怎样的毅力骑来又骑回去的。走不动了，路上有好心人就推一下他，他就这样，自己骑加路人帮助，来过林念英家两三次就为了吃顿饭，跟外公见一面。
　　表爷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抽烟又喝酒。外公外婆经常提起，表爷可以一根鸡爪子喝一顿酒。然后那根鸡爪子不扔，第二天还有肉味，又就这鸡爪子再喝一顿。顿顿离不开酒，年轻的时候也不攒钱，就是抽烟喝酒了，潇洒过日子。
　　据说表爷的腿之前的好的，但是因为说了什么话，就被抓进监狱了几年。等放出来，人生基本就不一样了。又因为什么病，被迫截肢的，不截肢保不住命了。
　　还好国家有政策，他可以住在福利院，有栖身之所。林念英之前还好奇过，表爷只有一条腿会不会很坏啊，会打小孩子。其实表爷对小孩子很和善，还记得给林念英和弟弟买饼干吃，喝酒之后也不会发酒疯，失态或者啰嗦，最多就是喝完想睡觉了。
　　但是表爷酒量太好了，一般都是喝差不多，就停了，不会有任何异样，最多就是脸红一些。喜欢喝，自己酒量也好也能喝。
　　住在福利院就不自由，不能喝酒，会被没收的。甚至于烟也很少能抽，为了防火安全。表爷在福利院的屋子很是潮湿，虽然院子跟屋子都刷了白色的石灰，给人感觉还是残败的。就是村里那种低矮的瓦房，连窗户的玻璃都有残缺。
　　院子里的紫藤萝爬在院墙上，营养不良的样子，有很多叶子都是蜷缩的，很多叶子都枯萎了。种的不知名的草也没精打采的，膈的不远就是排水沟了。表爷大多的时候都在院子里，要么是在扫院子的落叶，要么是跟其他老人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表爷是很小的屋子，放了张床，就还有一个小小的桌子，来探望的人了就只能站在屋子外面了。屋子是在主楼旁边加盖的几间瓦房，低矮不说，屋里感觉总是有水没拖干净一样，地面永远湿漉漉的，有时候夏天下暴雨还漏水。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冬天冷的不行，夏天又像蒸笼一样，风扇都没有的。
　　申请了很久说了很多次，院里才给表舅屋里放了一个小风扇，放在桌子上。只有一个，只能两个人轮着扇，上半夜谁，下半夜谁。风扇还是旧的，表爷实在受不了，那个月没喝酒，二手市场买了个。
　　表爷是很干净的，被子衣服永远干干净净的，虽然破旧，但是绝对没有异味。衣服也换的勤，打水一条腿不方便，表爷哪怕单腿跳着也要打水洗衣服的。福利院是两个人住一间的，另一个老人不是很爱干净，夏天也不怎么洗澡，熏的表爷受不了。
　　不知道表爷怎么做到的，后来他居然自己主动说要换房间的，然后换了一个相对爱干净的老人。外公跟母亲大舅也去找过福利院的人，想给表爷换一间好点的。那时福利院条件也差，用表爷的话说就是年轻时候犯过错，老了有个窝就不错了，不能要求那么多了。
　　表爷住在福利院，还是会偷摸出去喝酒解解馋，去买包烟过过瘾。除了外公母亲，就没有人去看他了。外公去偶尔会带点做好的油馍或者过年的撒子。表爷喜欢吃撒子，因为他说可以下酒，母亲也带过撒子去看表爷，大舅还带酒去看过。条件不好，家里过的也是磕磕绊绊的。至多能拿点鸡蛋给表爷尝尝鲜，再多也做不了什么。
　　表爷每次见面都会逗逗林念英，外公也让她叫人。然后表爷就跟外公聊会天了，通常不会太久，一则路远外公要赶回家，二则在福利院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多是年轻的老人照顾着卧床或者年纪更大的老人。表叔是需要扫地的，虽然腿不行，但是表爷也不想被人区别对待，被说是吃白饭的。母亲跟大舅也去福利院帮忙扫过院子，打过水，帮忙洗表爷的被褥。
　　后来因为表爷确实他腿不好，有领导来视察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他就不用干活了，可以歇着。甚至最后还让他看福利院的大门就行了，来访人员登记一下。运气好，访客还会给他一两支烟抽有大方还给一包烟的。
　　表爷来家里就经常跟外公外婆说福利院的老人有多奇葩或者有人年轻的时候多厉害，去过哪里哪里，当做什么官，老了还是住在福利院了。甚至是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了，家里子女伺候，嫌脏会弄脏房子，就送到养老院去，给养老院钱之后就不管了，最多是一周去看一次。护工人员不够，被褥衣服弄脏了不能及时换，离得老远，都能闻到屋里难闻的气味。
　　或者有老人住在那里，子女不给钱，然后就被赶出去了，福利院也没有办法，然后家里来闹得。哪次过节，政府还发了红包还给他们多少年纪以上的发了一件衣服。也会说，他偷偷的买了酒，那天白天没喝完，舍不得，就带回了福利院藏在床底下，被护工找到，没收了。
　　过几天就发现，护工收了之后，自己拿去喝了，后来他就想办法放在院子的某个地方，等下次有机会拿出去，在外面喝了。福利院的护工很势力，收了表爷的东西，但是不收某些人的，表爷就提意见，干活的时候不好好干，或者半夜大家都睡觉他起夜好几次，故意弄出动静。久了护工就不敢觉得他只有一只腿，轻视他。
　　住在福利院如果有钱是可以加餐的还又单独开小灶的，或者可以住在小楼里面。那里更干净一人一间，窗子明亮，有阳台。更有甚者是有单独的护工照顾的或者可以不用干活，每天在福利院里嗮太阳，唠嗑。当时表爷还调侃说，等他到多少岁，如果能住在小楼里，就做梦都能笑醒。
　　但是表爷没有钱，又没有人给他钱。只能做一些活，有时候还通过做活换点酒喝。尽管条件不好，表爷依旧没有放弃他喝酒的爱好。这基本成了他生活的寄托，不吃饭都要喝酒，没有下酒菜也要喝酒。每天喝几口，心里才美。
　　外公说年轻的时候表爷就说过，老了会去住福利院。所以他没有成家，也没有买房子盖房子，就这样在外面流浪着。等到了年纪去住福利院了，就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大概只有铺盖卷就这样去了。手里还存了一点钱可以喝酒买烟买鸡爪，在困苦生活的间隙喘息一下。
　　表爷在生前不止一次说过，死后就埋在林念英太奶奶太爷爷脚下，后辈去烧纸的时候，帮他烧几张。按照政策表爷可以葬在县城的墓地，表爷说葬在那里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了，不想死后那么孤单，不想被人忘记好像不存在一样。葬在林念英太爷爷太奶奶那里，以后可以有人说个话，在另一个世界不至于那么孤独。
　　以后哪个后辈去烧纸，顺便给他烧几张，让他在一个世界有纸钱花。
　　表爷是酒喝多了，肝不好，得病去的。去之前生活还是能自理的，没有之前想的如果自己卧床不起，没有人照顾，上厕所都成问题。走的很快，没有脏到自己，也没有麻烦别人。最开始是发烧不退，福利院才送去医院看，检查之后就没有治愈的可能了，已经太晚了。
　　从病重到离世都不到一周的时间，人也没受多大痛苦，也没遭罪，唯一就是想着因为生病那么久没喝酒了想喝酒。表爷生病要不行的那天，福利院就让家里去人。外公还有母亲大舅都去了，在殡仪馆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然后领回来了表爷的骨灰盒。
　　表爷没什么遗物，孑然一生来，孑然一生去。那时候讲究去世有个摔盆的人，大舅急着上班，母亲就摔了盆，让表爷能够后继有人。外公把表爷葬在了离林念英太爷爷太奶奶不远处，没有花圈，没有鞭炮，一切都是那么静默。
　　外公偶尔还是会提起表爷一个鸡爪可以喝一顿酒的事迹，再也没有去过县里的福利院了。逢年过年去上坟的时候，林念英跟母亲小姨还有舅舅们，总是会给表爷也烧几张纸钱，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可以买酒和鸡爪喝。
　　这个世界确实有人记得他，记得给他烧纸钱。虽然远去的人，也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