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风雪》金陵美人

2、第2章

　　夜色中的长安，比白日里更有烟火气。

　　李清白最爱捧上一盏茶，临窗而坐，看华灯初上，人流攒动的街道欲望翻滚。

　　一直看到灯火稀疏，四下寂静，打更声和妓院门口的叫骂尤为清楚。

　　对面绸缎庄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随风摆动，李清白听见马车轱辘声由远及近——

　　来了，茶也正好见底。

　　将茶盏搁在手边的小几上，轻轻打了个哈欠，等的人都瞌睡了。

　　提起灯笼往外走，晚风中衣袂飞舞，烛火忽明忽暗，很是瘆人。

　　人都在后院屋里坐着，双燕则站在门口，见李清白过来，迎上前去：“姑娘算的可真准，没了月光城外的路不好走，这才晚了。”

　　李清白微微点头:“辛苦你们了。”

　　双燕笑着推开了房门，只见一张四方桌陈大与薛登二人分坐左右，一陌生男子脸蒙黑布，背对着坐在上位。听见动静回头想看，后颈立刻被称大钳住，不得动弹:“在路上说的，忘了？”

　　“不…不，没忘。”那男人弓起背，呼吸声很重，生怕脖子被捏断，说着蹩脚的汉语还结巴。

　　李清白敛裙坐下，摆手示意陈大松手， “长话短说，我不大爱听废话。”

　　陈大的手撤下时，男人的背明显松懈了下来。但轻松的时候总是短暂的，他的汉语学的不好，此时要让他迅速的整理思绪，再简单明了的说出来，几乎是不肯能的。

　　“我…我，阿撒达…”男人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

　　“阿撒达，波斯人。三个月前藏在商队的箱子里混进长安，老相好被卖进了云来馆，他在云来馆扫地做粗活。”薛登听不下去了，打断了阿撒达的话。

　　李清白捏了捏眉头，语气无奈：“又是老江介绍的？”

　　江千帆，表面上是挥金如土的富二代，实际上只是清白楼一个打杂的，日常工作就是混迹在烟花场所打探消息。

　　“最近城里清点外来人口，守城查的比平时严，怕是……”陈大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办起事来最为小心谨慎。

　　这话一出口，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

　　薛登顺势站了起来，板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只等姑娘发话，他就立马送客。

　　“带她回家……求求你们。”一直沉默的阿撒达突然开口，弓着身子颤抖，带着细微的抽泣声。

　　回家。

　　是啊，漂泊在外的人都想回家。

　　阳光明媚，门前的杨柳，穿梭在小镇中的河流，月牙般的桥，结伴而行的鸳鸯。

　　“拿什么来换，钱，秘密，还是命？”李清白指尖敲在桌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阿善知道很多，她出不来，但是你们可以去见她。”

　　哦，老相好叫阿善。

　　可能是看不得苦命鸳鸯，李清白今晚特别有善心，朝双燕眨眨眼，这丫头立刻便反应过来。清清嗓子：“行了，等我们见过阿善后，才知道这笔生意成不成。”

　　李清白离开后，陈大和薛登才扶着阿撒达出门，驾马车将他送至城北道观门前。

　　阿撒达很守规矩，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耳边，才将黑布扯下。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往云来馆的方向走去。他都不配住在馆里，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只是为了能远远的看上一眼阿善。

　　哎，今夜如梦一场。

　　更衣洗漱后的李清白窝在榻上看《莺莺传》，双燕仔细的替人掖了被，沿边坐下：“娘子今天，与往日不太一样。”

　　“啊，今天用了彩霞铺的胭脂，好看吧。”李清白的眼睛从书上挪开，微微一笑。

　　她与双燕是一同长大，同吃同住。两人虽说是主仆，实际上心底里早就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姐妹。

　　双燕的父亲流浪至苏州，在家奴市场被李府买下，他为人老实本分，做事情一丝不苟，还会点小功夫，让他看家护院很是放心。

　　后来夫人把贴身丫头许配给他，还送了城外良田屋舍让二人自立门户去。双燕的父母哭的稀里哗啦，硬是不走，要一辈子要侍奉李家。

　　李清白出生的时候，小双燕扒在小床边上，眼睛眨巴眨巴的。

　　老爷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小姐，她捏着小拳头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娘子的”

　　李家家破那一夜，在冲天的火光中，是双燕拽着李清白从后院的狗洞逃脱，她们身后是滚滚浓烟，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娘子知道我在说什么。”双燕低头用手抠着裙子上的花纹。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啦。”

　　李清白一手揽过双燕肩膀，两人头靠头，相互依靠。

　　“你担心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云来馆内八方来客，是富商权贵最爱去的地方。男人嘛，几杯烈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谁名甚，也不用顾忌异域舞姬，秘密也不再是秘密。”

　　“可是......”

　　“双燕，我们不止是替自己活，对吧？”

　　李清白眉头压下，口吻平淡，说出的话却叫双燕无力反驳。

　　“哎呀，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子该睡觉了。”

　　双燕立刻转移话题，把李清白手里的书抽出来，飞快的吹灭了一旁的烛台，只留屏风后一盏小灯，不叫屋内漆黑。

　　李清白笑了笑，眼睛闭上不再说话。

　　双燕轻手轻脚出去，将门带上后才有一声叹息，沉默的站了许久。

　　可是，老爷和夫人一定不愿意娘子这样活。

　　次日。

　　日上三竿，刺眼的光从窗扉泄漏，扎在江千帆的脸上，让他好不自在。

　　昨夜喝完酒回家，分明拉了帏幔。

　　从美梦中醒来，揉揉眼，拍拍脸。嚯，昨天的酒够烈。

　　使足了力气伸个大懒腰，手顶枕头，脚蹬背。

　　“咦……”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纸条来，上书：今夜云来会阿善。

　　好你个翻窗贼薛登，故意扯开帘子叫我睡不踏实。

　　“臭不要脸。”江千帆嘟囔一句，滚进被子里重新找美人去了。

　　在大堂擦桌子的薛登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搓一搓鼻头，去厨房找双燕喝姜汤咯。

　　清白楼打烊后，江千帆准时出现在后院的大磨盘上。天青色长袍，玉冠束发，一把折扇甩的啪啪直响。

　　“老江，你一天到晚整的娘们兮兮的哈哈哈哈。”

　　陈大拎这个小木凳四仰八叉的坐下来，手里攥着一根水灵灵的黄瓜。

　　“你懂个屁，没这身行头，他连妓门都进不去。”薛登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毫不客气的从陈大手里掰走半根，手一撑就坐上了磨盘。

　　肩膀顶了顶江千帆：“哎，这个月又败了多少？”

　　江千帆扇子唰的一声合上，对着薛登指指点点：“我找的那是雅伎，这些女人得拿银子养着，烦的很。我这是奉献自己，成全了大家阿！”

　　陈大左右环视一番，没有李清白的影子，才放心开口，语气里满是数落：“你为啥介绍波斯人来？明知道现在朝廷现在对外来人口关注密切，事成之后我怎么把人弄出去？”

　　“这个阿善，现在可是云来馆的头牌。我去了几趟了，连个衣角都没见着，这不是没招了才想着请您几个出山啊。再说陈哥，你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哪还能干到今天？”

　　“就数你小子会找事。”陈大很受用老江的恭维话，心里美滋滋。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李清白和双燕也打扮好了：一身男装，脸上抹了灰。毕竟是女儿家，身形娇小，又特意在布鞋里垫了两层增高。

　　“瞧瞧，我和娘子这样还行吧？”双燕招呼三人上前来看。

　　“得嘞，一会跟在我后头把头低着，保准瞧不出破绽。”江千帆围着二人转上一圈，扇子在掌心拍的直响。

　　李清白催促道：“马上天黑了，我们就该出发了。陈大驾马车在外接应，薛登上屋顶观察。我和双燕跟着老江进去，大家都小心些，记住了吗？”

　　薛登往双燕手里塞了三个黑球球，叮嘱道：“使劲摔在地上会炸开冒出黑烟，保护好娘子。”

　　双燕将东西放进兜里，不忘还嘴：“我做事比你靠谱，你多担心自己吧。”

　　李清白笑着看着这对欢喜冤家，老江站着耍帅，陈大则蹲在一旁检查马车。

　　只等天黑了。

　　这一边，裴良山拜别同僚正要回家，张敬生叫住了他：“裴兄，周尚书找你。”

　　裴良山跟着张敬生进了屋，屋内除了周康还有赵敏之。

　　裴良山同周尚书拱手作辑，赵敏之也起身同裴良山做礼。

　　说起来，裴良山和赵敏之还是旧相识。两人同龄，今年又恰巧一同参加科举，殿试。现在在户部任侍中，和张敬生同级，比侍郎低一级。

　　刑部是干苦力的，但是户部可是个宝地，掌管税收土地户籍。

　　说白了，管钱，所以周尚书见了赵敏之很是亲切。

　　“好了好了，都坐下，自己人不必客气。”周尚书笑着同三人招手，示意坐下说话：“户部与刑部都进了新人，黄尚书意思得好好聚一聚。我方才听敏之说与良山是熟人，这更好了。今晚在云来馆摆了宴席，咱们都得好好都喝上几杯。”

　　张敬生听了这话自然是附和，他来刑部有些年头了，和周尚书关系也不错。方才又听了赵敏之的恭维话，这时候摆起“老人”的谱来，侧身和裴良山说道：“不知裴兄酒量如何，今晚可是不醉不归啊。”

　　裴良山心里不爽，云来馆是个什么地方，这几个人的鬼心思他一清二楚。只是面上不显，拱手谦让：“酒量不佳，还望张兄今晚高抬贵手。”

　　赵敏之与裴良山面对面坐着，他长的也算个人物，就是身上一股子富家子弟的铜臭味，气质猥琐了些。他哈哈一笑，与张敬生打趣：“他可是匡你们的，得好好灌灌他。”

　　周尚书见三人关系融洽，摸着胡须微微点头，往后和户部关系更近一层，做事也就更方便些了。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