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恨咏》千里长憧

4、第 4 章

　　转眼进入六月底，凉州一连下了好几日雨。

　　自打上次在御花园闹出笑话之后，莲姑就给殷落晚拨调出一个轮值婢女，凡在宫中走动，总要有一个婢女伴她左右。

　　这天放晴，殷落晚赶紧带着被憋坏了的不丢去了御花园。前脚刚到，后脚就见一队侍女拥着一位夫人缓缓走来，明眸皓齿，尽态极妍。殷落晚身边跟着的唯一婢女连忙悄声道：是穆夫人。

　　穆夫人，是莲姑让殷落晚记住的第一个名字，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是凉州都尉穆景灌的亲妹，穆家世代忠良，为凉州政权屡建战功，又是晋室皇族宗亲，被受主君倚仗，但最重要的是，穆夫人是二王子、三王子的生母，是世子去世后最为得意的人。

　　穆夫人远远看见了殷落晚，她早有耳闻陈夫人搞了一个人进来准备送给主公，这令她颇为好奇，没想到今儿就见到了。

　　见穆夫人走近，殷落晚给她行礼。穆夫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些转身对身边的宫女说到：“殷氏眼熟的很，这眉眼和气质有几分像幽图公主嘛。”说罢，穆夫人轻笑着甩了个白眼，顿时觉得陈夫人这招棋又下贱又老土。

　　殷落晚心里一怔，幽图公主？她从未听任何人谈起，穆夫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明白，穆夫人就看到了她脚边的不丢。

　　“殷氏，世子下葬未满一年，宫中禁玩乐，你在这里公然逗狗，眼里还有没有世子。”

　　殷落晚刚要辩白，却抢先被穆夫人打断了：“我念你刚刚进宫，不懂规矩，不处罚你，但我必须给后宫做出表率，以儆效尤。来人，把这狗摔死。”

　　穆夫人没有过多的表情，语气也平常的就像是吃饭赏花般随意。

　　殷落晚下意识退后两步，看向穆夫人那看戏般的表情，向走近自己的侍卫喝道：“住手”。

　　侍卫迟疑地回头看向穆夫人。殷落晚把狗抱起交给身后的侍女，对穆夫人说道：“狗是无辜的，若要惩戒，不如罚我。”

　　穆夫人笑了起来，更显动人：“殷氏言重了，都是姐妹，什么罚不罚的。赐死这小可爱啊，是为了让下面的宫人长记性。“

　　穆夫人霎时收起微笑，凌厉起眉眼没好气地催道：“动手啊还不赶紧的。”

　　说罢就自顾自转过了身，慢步踱去。小太监冲过来，不由分说抢过侍女手中的狗，殷落晚甚至来不及阻拦，不丢已被高举过头，小太监脚尖踮起，用尽全身力气，龇牙咧嘴地往地上狠狠砸去。

　　梆的一声，地上的白色的毛绒渗出一片殷红，洇进石板地，弥散开来。身边的侍女惊声尖叫，殷落晚眼前一黑，险些摊坐在地上。

　　穆夫人赐死狗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凉州后宫。

　　殷落晚在万宁殿暖阁里，扑通跪下向陈夫人谢罪。

　　陈夫人原本多少有些有气，但殷落晚这一跪着实让她一惊，连忙亲自扶她到暖榻上来坐：“宫里的纷繁是非，小则身陷囹圄，大则满门抄斩，一只狗罢了，切莫多虑。再者，穆夫人行事是乖张了些，但也怪我疏忽，落人把柄。这事怪我，与你无关。”

　　陈夫人这样说着，便真的像忘了这事一般，第二日竟还和穆夫人一道去宫里的戏园听曲。

　　殷落晚留在万宁殿，愈发沉默寡言，只替无辜丧命的生灵一遍又一遍的抄写往生咒。莲姑见一切归旧，叹着气主动挑起话茬：“世子去世前，穆夫人也不敢如此嚣张的，如今世子走了，她是如虎添翼，这小一年来愈发猖狂无礼。

　　殷落晚沉默许久，方才住笔：“我连一只狗都保护不了，如何替陈夫人与他人抗衡？”

　　莲姑眨了眨眼：“不过是个畜生，穆夫人借题发挥罢了。待姑娘得主君盛宠之时，自然可以抗衡一切。”

　　是啊，这宫中的一切都命如畜生，任何人要想活命，都只看一人脸色。殷落晚在心中想着，不由悲从中来。忽而又想到穆夫人口中的幽图公主，便开口问向莲姑：“幽图公主是谁？为何从未听莲姑提起？”

　　莲姑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挺起已经干瘪的胸脯，挑着眉说：“幽图公主是高昌国和亲公主，瓒王的生母，一度颇得主君宠爱，只可惜红颜薄命。一个故去的人，哪有平原无故提起的道理？”

　　莲姑装傻，殷落晚苦笑一声，只得挑明：“穆夫人说我有些像她，这可要我进宫的原因？”

　　莲姑已经下垂的嘴角又向下耷拉了几分，瘪着嘴答道：“穆夫人的话姑娘能全信？奴婢劝您还是要小心讲话，陈夫人要姑娘进宫，必是看重姑娘有长人之处，伺候主君是别人巴望不来的福泽，姑娘不如多感激祖上积德，让您出落得眉眼清丽。”

　　殷落晚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莲姑还是在笑自己，此刻的她终于知道穆夫人看见自己时，那副原来如此又嫌弃不屑的表情是从何而来了。

　　如果一定要找个翡翠碗，代替夜光杯，那么翡翠碗的确值得一个白眼。

　　殷落晚不再言语，继续抄起经文。正待着，外面一个侍女来报，说是瓒王来了。殷落晚顺着侍女的身后把目光放远，果然见到昭誉从正殿门外走来。

　　殷落晚朝他说：“陈夫人去西苑听曲了，要不瓒王晚些再来。”

　　“我听说了，陈夫人还好吗，你......还好吗？”昭誉走上前，瞥见了案台上一纸娟秀的往生咒。

　　”陈夫人还好，我......“殷落晚顿了顿，她将不丢之死归结于自己的懦弱无能，却想不明白为何后宫争斗要牵扯一条狗的死活。可明明陈夫人不在乎狗，她气得是穆夫人的狂妄无礼，穆夫人也不在乎狗，她要的是树立自己的权威和地位，但这些话没有必要对昭誉说，殷落晚轻叹一声，不再赘言。

　　”既然陈夫人不在，那你先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昭誉说完看向莲姑：“莲姑，昭誉有要事向你借人，我们去去就来。”

　　殷落晚犹豫了一下，莲姑却已应了下来，扭身就走近了内阁，在莲姑眼里，陈夫人才是头等大事，至于殷落晚，只是在保全陈夫人这件事上的一个支点，且是一个不知能否撑得起来的支点。

　　昭誉一路带殷落晚走到了凉州宫殿的角楼，角楼后到处是一片雅致的竹林。昭誉机警地四处看看，不动声色地用手往林子深处指了指，只见竹林深处新围起一圈篱笆，里面的土像是被刚翻新过。

　　俩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去，昭誉看着土坡低声说道：“我派人从穆夫人的太监手里领回了不丢，你放心，它不会再丢了。”

　　殷落晚心中一颤，蓦然抬头看向那微微隆起的一小块土坡。

　　硕大的凉州宫殿，有心的竟是一位少年，是他帮一个无人在意的生命终结了飘荡。

　　殷落晚一时百感交集，愈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充满愧意，只缓缓蹲下。碧萝色轻纱裙摆轻轻披散在竹林地上，殷落晚用手轻抚过新鲜的泥土，低着头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