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亦有道》卞九欢

52、醒

　　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飘了过来。

　　上一次闻到这么强烈的消毒水气味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小的时候，奶奶去世的时候。

　　大人们在空旷的走廊里忙忙碌碌，哥哥跑开了，来不及顾得上她，嘈杂的声音慌乱又混乱着涌了进来……

　　什么都听不清，头脑一片轰炸。

　　知道，听到——

　　“奶奶去世了。”

　　什么是去世？什么是死亡？那时的然星光不能明白。

　　直到看着冰冷的尸体被推出来，看着僵硬的白布覆盖在熟悉温暖的面容上，看着所有人溃不成声的哭泣的时候，她才明白。

　　原来那就是死亡。

　　无法说清的，无法告别的，就是死亡。

　　就是别离。

　　而这一刻的她，和小时候的她，一模一样。

　　什么是死亡？她坐在急诊室外面，问自己。

　　——————

　　唐桓和姜兰兰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业力凌晨一点钟了。

　　整个医院一片寂静。

　　夜色就像是凝固了一样。

　　她拉着姜兰兰在走廊里跑着找人，大喊了一声：“冉星光！”

　　没有人回应。

　　喊叫声在墙壁上回荡，回声充斥了长长的走廊。

　　这时，姜兰兰眼见，连忙拽唐桓的手，指着远处说道：“她在那儿！”

　　唐桓连忙拉着姜兰兰冲了过去。冉星光坐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头耷拉下来，一垂一垂的。

　　唐桓急忙推了一把冉星光，问道：”冉星光，你哥哥呢？你的手机怎么不接电话？“

　　冉星光本来都迷糊了，被推醒了之后茫然看着唐桓，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她怔了一下之后，忽然崩溃地哭了起来。

　　她放声大哭，像是走失的孩子找到家人了似的，哭着说道：“我害怕，我好害怕……”

　　唐桓看她哭得那么崩溃，连忙抱住了她，安慰她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哥哥呢？”

　　冉星光根本就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抱着唐桓崩溃地大哭，哭起来就没完了，整个人抽噎着，抱着她哽咽着哭泣。

　　姜兰兰连忙拉她一把，把她从唐桓怀里拉了出来，说道：“你别哭了，问你话呢，你哥呢？”

　　冉星光哭得一抽一抽的：“做、做手术呢……”

　　她一边哭，一边无助地擦眼泪，说道：“我说谎了。我和他们说，我家里人马上就能把钱送过来，我一直保证保证，但是我的手机没电了，我也根本不敢和我家里打电话了……”

　　唐桓说道：“没事，我们给你筹了——”

　　姜兰兰打断了唐桓，抢着问道：“为什么？”

　　冉星光哭着说道：“因为我家里根本没钱！我和你们说实话吧，平时我都是装的，其实我家里比你们看到的还要糟糕。我上大学那些钱家里都拿不出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尤其是爷爷也在吃药，那些药也要钱，这一次我上学的钱也是我哥出来打工赚到的，他留在大城市里一直打工，就是为了给我挣生活费，让我可以在城市里和你们过一样的日子，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

　　唐桓说道：“你家里情况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申请助学补助金？”

　　冉星光哭着说道：“因为我傻，我蠢，我好面子嘛！我现在知道后悔了！”

　　姜兰兰看了一眼唐桓，示意她到一边说。

　　唐桓见她要自己离开，又看了一眼正在哭的冉星光，有点不忍心丢下冉星光，但是也只好跟着姜兰兰走了。

　　两个人绕到远一点的地方，等到人彻底看不见了，姜兰兰才停下来。

　　姜兰兰说道：“唐桓，我知道你善良，你人也好，但是这件事我要和你说清楚。”

　　唐桓见她神色严肃，也随着认真起来，说道：“好，你说吧。”

　　姜兰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把银行卡的界面调了出来，打开给唐桓看，说道：“你看，这件事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去帮冉星光筹钱了。她虽然以前很讨厌，但是毕竟人命关天，这个最基本的事情我还是做了。”

　　“可是你也知道，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家虽然比她家情况好，但是这笔钱，也是我姜郁姐姐挣的。这笔钱她虽然拿给我，但是这毕竟是我家里的钱，她借了就要还。”

　　“你现在如果告诉她我有钱，我就必须要把这个钱拿出来，你觉得这些钱她换得上吗？”

　　唐桓看着那笔钱，沉默了。

　　她不能说三万块是多还是少，至少对她的家庭来说，很多了。

　　她家里也算是十分幸运，父亲给洛语山做司机，洛语山对她家里非常照顾，实在是十分善待了。

　　不仅付得工资比一般人家里高，对他们家里人也好，时时刻刻帮衬着，且十分尊重，鲜少让她父亲加班。

　　可是即便是这样，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钱也不少了。

　　姜兰兰的家境虽然好，能立刻拿出来这笔钱，但是也不是白拿的。既然知道对方还不上，凭什么还要给呢？

　　唐桓说道：“那你想要怎么办？”

　　姜兰兰说道：“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想救人命，现在手术已经做了，人死不了，我们就回去告诉老师，让老师想办法。她家欠了医院的钱，要是还不上，医院也是去她家里闹，去找学校，到时候校方一定有办法，我不想拿这笔钱出来。”

　　唐桓说道：“你的考量我明白的，这笔钱确实不是我们平时吃饭可以随手拿出来的数字。这样吧，我们就不提你筹到钱的事情，先去和她一起想办法吧。”

　　姜兰兰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揣好，放在口袋里，还谨慎地拍了拍才安心。

　　她平时手机都是乱放，好几次砸了还差点丢了，从来就没见她这么小心过。

　　可见对她而言，这三万块钱即便是线上的数字，根本不在手机里面，还是让她连对手机都慎重了不少。

　　姜兰兰说道：“唐桓，我不是自私，但是这真的就是人之常情。若是她找我借几百块，几千块，按照同一个寝室的情谊，不还我也就当吃了个亏。可是三万块，实在是不是我想给出来的数字。”

　　唐桓说道：“你不要愧疚，也不用和我解释，我明白的。”

　　两个人说完，正要转弯出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冉星光就站在拐角沉默地听着。

　　唐桓和姜兰兰同时怔住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按照冉星光以前的脾气，一定要闹起来了，不仅闹，还要说好多刻薄话来伤人，让人觉得好心喂了狗。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冉星光低着头站着，靠在墙角，眼睛看着地面，始终看着地面，就没有抬起来过。

　　她本来想忍着眼泪，但是还是忍不住，慌乱地擦了一把眼泪。

　　半晌后，她才说道：“姜兰兰，谢谢你。”

　　姜兰兰有点害怕地把手机藏在身后，紧张地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冉星光点点头，不抬头看她。

　　姜兰兰说道：“冉、冉星光，我可告诉你，我虽然有钱，但是我不能给你，你还是得找学校的老师！我也不是小气，是这个钱我真的很看重。这样吧，你要是急需，我可以给你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虽然比不上这三万块钱那么多，但是好歹还有两千多呢，我——”

　　冉星光小声说道：“我说的是，谢谢你。谢谢你和唐桓今天来找我，谢谢你们帮我筹钱。”

　　她声音小，姜兰兰没听清，有点紧张地问道：“你、你说什么呢？”

　　冉星光这才把眼睛抬起来了，哭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感激，说道：“我说谢谢你！”

　　她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不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又没办法。我见过你的衣服，看见过你用的化妆品，我知道你有钱，比我家里有钱多了。我一直很嫉妒你，也很恨自己家里不如你。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甚至希望你不要接，不要管我，不要理我，我生怕自己丢人，生怕自己卑贱是，生怕自己找你要钱的时候绝望无助的样子被你笑话。”

　　“我也想找唐桓，我其实抱了最大希望的就是唐桓，因为我虽然一直嘴上不承认，但是我知道唐桓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我觉得她是唯一愿意帮我的人，以前我没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说她圣母，在心里妒忌她，可是当我真的走投无路，无人求助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唐桓是我唯一信赖的人。”

　　“我电话打到一半就没电了，那个时候我就跟医院方面撒谎，说我家里人很快就来，我信誓旦旦的保证钱一定会到，也有医生愿意帮我先做手术，但是我就是鼓不起勇气去和家里人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开口找人要钱太难了。”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不仅帮我筹了钱，还愿意这么晚了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想谢谢你的，就算是你知道我家还不起，不把这个钱给我，我也想谢谢你。”

　　她说完，又低下头，自己看着自己的手，小声说道：“我虽然脾气倔，但是我也不傻。谁对我好，谁帮了我，谁是真心的，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姜兰兰和唐桓一起沉默地站着。

　　面前的冉星光低着头，缩着身子靠在墙边，看起来好像比以前更矮了。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以至于把衣服紧紧攥成一团。

　　无助的，小小的，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站着。

　　终于，姜兰兰有点别扭地开口说道：“你别这么说，你这样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不给你钱了。唉，我和你说实话，我家里确实是不差这三万。但是说到底是姐姐挣来的，不能就这么说没了就没了……我……”

　　唐桓说道：“好了，她也没有要你一定给她。我们还是联系老师吧。”

　　姜兰兰又把手机掏出来，低头看着上面的数字，发愁着，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小声说道：“要不这样，你哥的医药费我出，我也不要你还了，只要你以后别那么刻薄就行。”

　　这时，冉星光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姜兰兰吓了一跳，说道：“你别跪，我、我、我，你跪了我也不能给你呀。而且，而且其实来找你是唐桓的主意，我本来不想起床的，我当时都要睡觉了，要不是她拉着我起来了，我一定不起来的！”

　　唐桓连忙安慰姜兰兰，拉住她，让她不要闪躲，说道：“你先别害怕，听听她说了啥。”

　　姜兰兰紧张地往唐桓身后躲，好不容易才被她拉了回来，为难地说道：“她都跪下了，我不给都不合适——”

　　冉星光说道：“我会自己去和老师说的。明天天一亮，等老师醒了，我会自己去和老师说的。”

　　姜兰兰一怔：“啊？”

　　冉星光说道：“我这次跪下只是因为，我平时那么对你们，这一次你们却还是愿意坦诚帮我。我过去因为自己太骄傲，和你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觉得很愧疚。”

　　“我这样的人，若是有一个人但凡刻薄一点对我，哪怕她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伸出援手，可是你们这样都还愿意帮我，谢谢你们。”

　　姜兰兰害怕地说道：“我可怕别人对我这么尊重了，你，你先起来，你起来我们好好说话。”

　　唐桓走过去，把冉星光扶起来了。

　　她说道：“大家都是同学，出了事情帮你是应该的。”

　　姜兰兰小声咕哝道：“但是先说好哦，帮不了你太多，我最多只能给你生活费，再多真的就不能给了。”

　　唐桓想起之前姜郁有和她说起过工资日结的事情，当时谈的工资是一天两千，实在是非常高了，但是姜郁再三说这个价钱是何子渊定的，为了保密，也为了两相清算，断得干净。

　　她拿出手机来，想算一算这个月自己的生活费还剩下多少。她最开始的计划是，在子渊姐姐给她结算过工资之后，她就一段时间不要家里的钱了，用这个钱来供应日常的生活费。

　　当时聊得是日结，但是今天走得匆忙，离开的时候两个人没有提起钱的事情。

　　唐桓打开手机一看，愣住了。

　　何子渊给她转账了五千，备注的是今日工资。

　　唐桓犹豫了。

　　今日工资，那就说明不是三天的工钱，是当天的。

　　可是当时谈到两千就已经多了，更何况要五千？

　　虽然这个钱现在就可以拿出来给何子渊，但是这毕竟……

　　毕竟是比合同多的。

　　唐桓决定和何子渊谈一谈。

　　唐桓说道：“冉星光，你先别着急。姜兰兰说了给你出医药钱，我手上有一些钱也能替你周转一下，你等我一下，我要问问情况。”

　　姜兰兰见她说到钱，连忙拦她道：“唐桓，这个钱是你应得的，你怎么刚到手就给她了？”

　　唐桓见她比自己还紧张，笑着说道：“你别担心，我会算好自己需要的部分的。”

　　姜兰兰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冉星光，说道：“我先说清楚哦！我不是小气，只是我确实很在意钱。小的时候我家里人就教我，钱是很重要的东西，即便是有多的，也不能随意挥霍。我不是说做手术是挥霍，只是这个钱确实是——”

　　冉星光打断了她，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解释了。你们两个今天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更别说要给我更多了。”

　　姜兰兰咕哝道：“那你就直接说别要了不就好了。”

　　冉星光说道：“我现在也不和你们装了，我也不做任何没用的事情了，我只是说实话。我今天看清楚了，我确实，确实，确实需要钱，而且现在是急需，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自己过去的尊严了，任何人愿意帮我，要我任何条件，我都是愿意的。”

　　唐桓还是头一次听冉星光这么好好讲话。

　　看来这一次的变故，她是真的长大了。

　　至少，懂好歹了。

　　唐桓凌晨一点给何子渊发消息，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看到。

　　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害怕吵到她睡觉。

　　唐桓问道：【子渊姐姐，你睡了吗？】

　　何子渊的回复几乎是立刻的：

　　【还没有】

　　深夜另一边的何子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本来已经躺下要睡了，只是辗转反侧，无法睡着。

　　痛苦在心中蔓延，尤其是洛明舟的话，更让她难受。

　　她想留住唐桓，但是她怎么敢？

　　哪怕留住了，之后还是她的吗？

　　哪怕是今日有一丝怜悯，一丝同情的爱意，日后呢？

　　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被那么善良美丽的女孩爱过啊，总比一无所有强，不是吗？

　　想要得到爱。

　　想要被爱。

　　想要去爱。

　　就在这个时候，唐桓的消息来了。

　　何子渊一个激灵从深夜里坐起来，慌乱不已，手几乎在夜色中颤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这么说？

　　难道她也辗转反侧，难道她也在想一样的事情？

　　她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了！能得到那烟火一般的爱，哪怕是一瞬——

　　然而，唐桓下一秒，信息就发过来了。

　　【子渊姐姐，我看到你打过来五千块钱，这笔钱比我们当时合同上写的要多三千块，你是不是打错了？】

　　何子渊苦笑一声。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想必让那个孩子很不安吧？

　　当时还想给更多的。

　　因为她，实在是帮了自己太多啊。

　　何子渊认真地回复道：【没有打多。今天你帮了我很多，我觉得这些钱给你，是值得的。】

　　【唐桓，你比我当初想要雇的那个人，还要优秀得多，我甚至想给你更多。】

　　这时，她收到了那边的回复。

　　那个女孩子啊，小心翼翼，谨慎的回复。

　　【可是子渊姐姐，你自己不也要生活吗？你给我这么多，你自己的生活够吗？】

　　何子渊被她可爱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傻孩子啊……

　　到底在说个什么呢？

　　何子渊说道：【你该不会觉得我这些年真的只是跟着湛蕊做家庭主妇吧？】

　　唐桓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在医院里看到何子渊这么回复，她确实有一点羞愧。

　　何子渊：【你放心吧，这么一点钱对我来说不算数的。】

　　【这些钱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而且对你今天的帮助十分感激，就请你收下吧。】

　　那条短信，十分诚恳。

　　唐桓这才郑重回复：【好。】

　　【谢谢你，子渊姐姐。】

　　这么看的话，这一笔钱，确实全部是她的了。

　　唐桓算了一下自己的生活费，又算了一下自己最近想要买的东西，对冉星光说道：“我这一次可以拿出三千块钱来给你，我的钱你不用急着还，任何你有钱的时候给我就行。”

　　姜兰兰一听，急忙拉她道：“这是何——这个是姐姐给你的钱是不是？”

　　唐桓点点头，说道：“是的。”

　　姜兰兰说道：“那可是姐姐给你的钱，你要先留着啊！”

　　见姜兰兰着急，冉星光说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很感谢了，请不要让我更愧疚了。”

　　她咬了咬嘴唇，说道：“虽然我说了，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得到钱的机会，但是我也不想让你们两个给我出那么多。”

　　“我先去找老师想办法，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我再来找你们两个求助，好吗？”

　　姜兰兰这才作罢了。

　　唐桓说道：“好。”

　　冉星光现在清醒过了，既不像是以前一切都不要的自负，也不是绝望无助地抓着一两根救命稻草不放手。

　　她看向唐桓，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说道：“谢谢。”

　　这一次的感谢不是绝望的，不是害怕的，只是郑重的，真实的。

　　唐桓都没想到冉星光会有这么快的改变。

　　唐桓扶了一下冉星光，说道：“冉星光，你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谢谢了。”

　　姜兰兰小声说道：“你扶她干什么，我还挺受用的呢。”

　　唐桓哭笑不得。

　　这还受用呢？

　　冉星光被她扶起来之后，低下了头：“是啊，说了太多的谢谢了。”

　　“但是我，唯独没有说对不起。”

　　“从前那么多事，没有和你们说过对不起。”

　　从侥幸，到崩溃，到绝望，到死抓着不放，终于到现在，冷静下来，明白自己要承担起什么样的责任。

　　去感激，去敬佩，去释怀——

　　去道歉。

　　好不容易扶起来的冉星光又鞠了一躬：

　　“过去的所有事情，对唐桓，对姜兰兰，对你们两个人——”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