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亦有道》卞九欢

50、傲

　　喝醉的人总是乱发消息。

　　明知道后悔，他们偏偏就是要发给你。

　　唐桓坐在何子渊的车上，头依靠着车窗，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灯火。

　　这深夜里的万家灯火是如此迷人，在城市夜色的辉煌里令人迷醉，如此耀眼。

　　那些年轻的人们就这么轻松地走在路边，相依偎着聊着天，夜色中放松的面容一闪而过。

　　看到她看着窗外出神，何子渊虽不忍打扰，却还是说道：“这里不远就是步行街，你想去转转吗？”

　　唐桓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沉默着，出神。

　　何子渊只好作罢，继续开车。

　　又开了一会儿之后，她终究忍不住，看了一眼唐桓不断亮起的手机，问道：“小桓，这么多条消息发过来，你不看一眼吗？”

　　最开始的时候，唐桓的手机没有关静音，所有消息一条连着一条，丁零当啷一串响，吓得唐桓赶忙关了手机的静音。

　　即便是关了静音，手机的屏幕也是不断亮起，显示信息轰炸一样传递过来。

　　喝醉酒的人啊……

　　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明明是知道的。

　　只是偏偏借醉装疯，死不承认罢了。

　　洛眀舟是哪种？

　　唐桓不想知道。

　　但是何子渊毕竟已经提了，她还是打开了手机，低头看了一眼，说道：“子渊姐姐，没什么新奇的，只是一些广告罢了。”

　　随口的谎言，哪怕是不用心看也能知道真相。

　　何子渊看着唐桓，欲言又止。

　　她这个人啊，永远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

　　对别人的事情，往往付出比自己还多。

　　若是自己深陷泥潭，甚至不愿挣扎而出。但是看到别人若有困境，反倒是会勇敢上前，主动协助，做什么都有勇气。

　　是以哪怕是被洛眀舟那尖锐的话刺伤了心脏，却还是忍着痛苦，对唐桓说道：“小桓，其实今天那个小姑娘和我说的那些话，不要紧的。”

　　唐桓皱了眉，说道：“子渊姐姐，你不要替她辩解，这没什么好辩解的。她根本就是喝醉了胡闹。”

　　那些消息上，密密麻麻地都是些混乱的话。

　　【喂，她到底哪里好啊？】

　　【唐桓，你给我说清楚，那个穿石头衣裳的女的哪里好啊？】

　　一开始打字倒也清楚，到后面通篇都是错别字。

　　【你就坎上她了是不是？她红着你说好听话是对吧？】

　　【你想听我也可以说给你啊，你像听甚么，我嗦给你听，我什么不会嗦。】

　　那些错别字，有的时候看起来，都让人觉得好笑。

　　甚至是一串乱码，一堆胡乱的表情发过来。

　　哪怕是她想解码，她又不是专业解码的科学家，甚至都读不懂她到底要说什么。

　　后面又忽然变了语气，好言好语开始哀求：

　　【你理理我呗，唐桓，理理我呗】

　　【我喝醉了嘛，你不理解一下喝醉的人吗？】

　　过了一段时间又生气，忽然爆发：

　　【老娘不理你了！妈的！去你妈的！我恨死你了！】

　　一连串的咒骂，看着让人发愁。

　　【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到头来，又哀怨地落到这句话上。

　　【唐桓，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你说，人要怎么才能不喜欢一个人呢？恨一个人要怎么停止，爱一个人要怎么停止？】

　　看到后面，唐桓都疑心洛眀舟已经不醉了。

　　看起来似乎是，脑子都清醒了呢。

　　这样的家伙，想必是很清楚自己在发什么吧？

　　可是她刚刚这样想，下一条乱码又发了过来，根本不知道在发什么胡言乱语。

　　像个孩子似的无助，又像个疯子似的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给她回应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回应了又如何，喝醉酒的人会看吗？

　　她只是急切想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你依旧爱她的结果。

　　可是得到之后呢？

　　唐桓不知道，现在的洛眀舟，究竟改变了多少。

　　或许她真的变了，或许她变得更有同理心，不再那么自私，或许她终于看穿了自己的傲慢和虚伪，承认爱和关心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所有不可置信的改变，都在恼人的她身上得以转变。

　　但是这，真实吗？

　　那毕竟是，洛眀舟啊。

　　这世上，最骄傲，最自私，最讨厌的家伙。

　　她声称自己对世界已经绝望，声称自己为了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真的会放下傲慢改变吗？

　　唐桓看着窗外的时候，何子渊忽然说道：“小桓，有句话姐姐想和你说。”

　　“明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却还是想说。”

　　唐桓说道：“姐姐，你说吧，你说的话，我自然是好好听着的。”

　　何子渊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些话啊，是只有老人家才会劝你的。年轻的孩子们总是年轻气盛，是从来不肯就这么低头，给人颜面的。”

　　“我虽这一生只爱了一个人，就是湛蕊，虽然爱她爱的也失败，最终没什么善终，可是这话，我终究还是想说给你的。”

　　唐桓见她神色认真，意识到自己的漫不经心有点让人不安，连忙坐直了，认真看着何子渊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建议。

　　何子渊说道：“哪怕是这个人，你真的觉得她恼人至极，让你无奈；哪怕是你你真的觉得她酒后求你的模样低廉，甚是看不上，乃至于厌恶。即便是到了如此的地步，当一个人如此诚恳哀求的时候，无论是她平时什么样的人，在她酒后脆弱的时候，你也要给她一丝颜面，知道吗？”

　　唐桓不解地问道：“她酒后胡言乱语，给我发这些东西，我如何给她颜面？我不回复，不就是了吗？”

　　何子渊说道：“傻孩子啊，不是这样。”

　　“傲慢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人。”

　　“哪怕是你再讨厌她，再不喜欢她，再无法接受她，或者是你曾经爱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刀两断，这个时候，也要给她一分颜面，一丝同情。”

　　“不要把她的自尊杀死。给她一点爱吧。”

　　唐桓有点不知所措，看看自己收到的消息，又看向何子渊，说道：“可是子渊姐姐，她那么说你，她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何子渊笑道：“她说得再难听，再伤人，今天我都是赢了的那个。因为只有输的人，没有任何办法的人，逼到绝境的狗，才会用这种方式咬人。”

　　唐桓咬着嘴唇，犹豫着说道：“我不知道如何给她爱……”

　　何子渊说道：“那就给她一丝怜悯吧。”

　　“说你很感谢她的青睐，只是可惜时机不到，现在你们没有缘分。”

　　唐桓哭笑不得：“我怎么能感谢她的青睐！她每次招惹上我，我发愁还来不及呢！”

　　何子渊叹息一声，说道：“你啊，不会了解的。”

　　“人这一生，总是困在自尊上。”

　　“今日这个台阶你若是不给她下，日后十年，往后二十年，哪怕是有一天你们老了再重逢，她都会记得这件事。”

　　“人啊，是最怕，最怕自己在爱里，卑微无助的。”

　　“若是这一面已经露出来了，至少给她一丝怜悯吧。”

　　唐桓说道：“可我的心中并不感谢这份青睐，我若是做，也只能是对她说谎。”

　　何子渊说道：“那就不要说谎，想一想你们曾经有过的好的时光。我想，你和这位小姐虽然现在闹到这个地步，最早的时候，你也一定是有一些好的时光与她在一起的，是不是？”

　　唐桓沉默了。

　　是有的。

　　曾经在校园的操场上，洛眀舟曾经保护过她，挺身站在她面前。

　　虽然几多刻薄，却也有那几分帮助，即便是寥寥，在那些青涩的岁月里，她也真心的，喜欢过洛眀舟一段时间。

　　直到高考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知道，洛眀舟永远就是这样的人了，不是她爱错了人，而是她明知道这是错的人，但是她还是爱了。

　　何其愚蠢。

　　但是那一天的事情，也足够让她清醒。

　　让她明白，让她醒悟，这种事一生发生过一次就已经足够。

　　洛眀舟问，如何才能停止爱一个人？

　　唐桓不知道。

　　她想，爱是不能终止的。

　　爱是只能清醒的。

　　就像是喝酒的人不能就这么醒来，只能等着酒精的作用消散了，坐在宿醉里头痛。

　　有一次的事情发生，让她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知道的那个样子，是她明知道就是这样依旧爱上的，让她看清这个人不会改变，是她自己选择了错的感情。

　　她不会为这件事责怪谁，也不会像洛眀舟一样发酒疯，她只是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一旦看清了自己在做什么，曾经的迷恋就此消失，变得冷静。

　　爱，变成了理智。

　　见她不说话，何子渊又说道：“小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怕一旦纵容，下一次她还来这样对你，对吗？”

　　唐桓连忙点头，说道：“是啊！子渊姐姐，你与湛蕊相处日久，你也知道一个人的秉性实难是改变。我今日给她一个台阶下，明日她变本加厉怎么办？”

　　何子渊看着年轻的女孩，甚至她在何等两难的处境里。

　　她说道：“不是这样的。”

　　“小桓，不是这样的。”

　　“当你真的给她一个台阶下的时候，她反倒会立刻退缩，再也不会来了。日后她哪怕是在思念你，再想见你，也只会憋死在心中，除非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唐桓诧异了，问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何子渊苦笑一声，说道：“你和我不一样啊，小桓。你是那么优秀，那么美丽，那么杰出的孩子。”

　　“因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啊。”

　　“因为再龌龊的人，心里总是向着光的。再薄情的人，总是被深情的人迷住。”

　　“当你真的给她颜面的时候，她反倒会恍然看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哪怕是心中再渴望，都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唐桓依旧不懂：“可是……”

　　何子渊说道：“你见过那些争抢关注的女孩吗？费劲了心机在你面前出风头，恨不得压你一头，想要证明自己比你强的那些女孩，见过吗？”

　　唐桓想起蒋小霜，对这样的人十分熟悉，何子渊一说，她连忙点头，急忙说道：“见过的，见过的。”

　　何子渊说道：“那你曾经在她们费尽心机出风头的时候赞美过她们吗？”

　　唐桓愣住了。

　　她从未这样想过。

　　蒋小霜曾经像是一条小毒蛇一样追着她咬，她总是想躲开，或者是压制她一头，让她消停一点，竟从未想过子渊姐姐说的赞美。

　　她摇摇头，说道：“没有的。子渊姐姐，我从未赞美过她们。”

　　何子渊说道：“若是你曾赞美过一次，你就会看到，那些嚣张锐利的女孩，恨不得踩在人头上的女孩，竟然立刻不知所措起来，甚至会害羞地在你面前手足无措，梳理头发，茫然地看着你，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真的吗？我真的美丽吗？”

　　“所有想证明自己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们总是从别人的失落、痛苦和愤怒中去盘算自己赢了还是输了，可是当你善意地回应的时候，你会一瞬间转变成主导者，因为你不再受她们的渴望的操控，反倒是成了一个给予者。一个快饿死的乞丐会攻击给他食物的人吗？一定不会的。当你开始尊重你自己，拒绝受所有的这一切负面攻击的影响的时候，她们也会立刻转变，再也不对你倾倒任何的妒忌和竞争。”

　　唐桓目瞪口呆：“可是这怎么可能……”

　　何子渊看向一旁的车窗，看着自己倒影的脸，说道：“信不信我，你试试就知道了。”

　　唐桓不敢相信，更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但是她知道，子渊姐姐是不会害她的。

　　何子渊如此善待她，且这样耐心劝她，她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要在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候杀死她的自尊？

　　唐桓看着轰炸如山的信息，良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在键盘上输入——

　　【洛眀舟，你的酒劲儿好点了吗？】

　　【谢谢你的青睐，也感谢你给我的所有这些信息。我仔细想过了我们的关系，我对你始终是欣赏的，但是，我想现在时机不到，我们还是就这样保持距离吧。】

　　她的消息一出，那边登时安静了。

　　唐桓想不通，洛眀舟那得了一点好便要蹬鼻子上脸的人，怎么会安静。

　　唐桓茫然地看向何子渊，问道：“子渊姐姐，她不回复了。”

　　何子渊笑了笑，说道：“是啊。”

　　“人心啊，连人自己，都不明白啊。”

　　“若是一颗心如此渴望一点珍惜和尊重，就给它吧。”

　　“因为它从此再也，不敢请求更多了。”

　　唐桓问道：“可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何子渊说道：“小桓，你有看到那颗心，有多么不敢承认自己的心中的爱吗？”

　　“你有看到她和你说了这么多，用尽力气取闹，无非想说，她爱你吗？”

　　唐桓愣住了。

　　确实……

　　或许……

　　是吧。

　　何子渊说道：“可是那颗心如此傲慢，怎么允许自己说得出呢？它是如此脆弱，怎么允许自己暴露呢？你知道傲慢的人有多脆弱吗？不要爱上一个傲慢的人，我爱湛蕊如此多年，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傲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你若不给她，她便去抢；你若给她，她便躲起来，不敢让你看到，甚至连你的爱，也不敢接住，更不敢站出来爱你。即便是她心里明明知道你是唯一的光，却一点勇气都没有，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傲慢的人自困城池，画地为牢。”

　　“那颗小小的心啊，就是她们的囹圄，除了那里，她们哪儿都去不了。”

　　“即便是你看着她们光鲜亮丽，如此耀眼，心里的孤独深到海洋都填不满。”

　　“这样的人，谁有那些精力去爱她们呢？”

　　唐桓看着平息的，一言不发的聊天界面，叹息一声。

　　子渊姐姐是对的。

　　她是如此聪明且善意的人，不该在湛蕊身上浪费一生。

　　可若不是她这般善意的人，还有谁会爱湛蕊那样的人？

　　过去的她只希望子渊姐姐找到自己的力量，而这一刻，她真实看到了何子渊身上强大的力量。

　　那就是一个女性，明知眼前刀山火海，如此聪明看穿，却还是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勇气。

　　在爱里面的人是最容易受伤的，偏偏她还遇到一个一身盔甲的人。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在寒冬里脱了外套，用自己的心去暖那个人的心。

　　最终，都没捂热乎。

　　那颗闪躲的心啊，躲在傲慢后面，一言不发，终究把这世上唯一的珍宝失去了。

　　那又能怪谁？

　　唐桓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她一定要帮子渊姐姐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

　　她看着何子渊的眼睛，深深的说道：“子渊姐姐，你真的很了不起，你知道吗？”

　　何子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总是比你多活了几年的。我这个过来人，劝你小姑娘两句，总是有话讲的。若非如此，岂不是我这些年白活了吗？”

　　唐桓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子渊姐姐，我看到你了不起的力量，我还看到了你的善良。我想，你这样的人，是真的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一段好的恋情的。”

　　何子渊看向面前的道路，看着夜色下黑暗的公路，看着不甚明亮的路灯，在公路上投下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影子。

　　不要对着人说这些让人心动的话啊……

　　你这个年轻的孩子啊。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魅力。

　　何子渊故作无事，笑着说道：“我也希望这样吧。”

　　唐桓说道：“子渊姐姐，哪怕是三天的雇佣期结束了，我也想依旧做你的朋友。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哪怕不是说亲密的恋人或是家人关系，仅仅是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都觉得是荣幸的。”

　　何子渊苦笑道：“好了好了，傻孩子，快别说了，你的学校就要到了。”

　　那颗熄灭的心，好不容易才平息的。

　　唐桓说道：“真的……”

　　何子渊说道：“下车！学校到了，快回宿舍去。”

　　唐桓还要说什么，就被何子渊退下了车，说道：“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

　　唐桓一脸茫然下了车，懵逼地回头看着，和何子渊挥手告别。

　　眼看着唐桓走进了学校，何子渊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那孩子……

　　真是……

　　真是……

　　她坐在黑暗里，无声地点燃了一支烟。

　　过去的她鲜少抽烟，只是湛蕊总抽烟，她偶尔作陪。

　　她不懂湛蕊到底有什么事情可以发愁，要抽烟才能罢休。

　　何子渊坐在无人的深夜里，叼着烟，苦笑着坐着。

　　现在，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