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君临》一只糖包子

5、家事

　　金甲大将军沈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样，一是皇帝老头，这是应该。二是沈良烟，就他大闺女，这是疼惜。三便是他老婆。沈将军惧内，都城都晓得，沈裴却不以为然。他曾在酒肆和金甲军厮混，也扯着嗓子生嚼大葱的喊过：“我沈家男子，哪个不怕老婆？这是老祖宗传下的美德。再说，老子那是怕吗？那明明是疼爱！”这话一出，把人都酸掉了牙。

　　戚从霜是沈裴追了大半年，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回来的，为了这个媳妇，沈裴可是费了番心思！毕竟，人老爹是一代文臣，瞧不上他这粗野莽夫。但戚从霜和他爹叫板，说自己喜欢，非他不嫁！

　　这话当时就把老沈感动的稀里哗啦。所以，沈裴就宠了她二十多年，打从进门，就没让戚从霜下过厨房，一直当个菩萨供着，怕摔了，怕化了。

　　可自己媳妇特别疼沈黎，打从心窝子里的疼。戚从霜生沈黎的时候难产，婆子妈都说保不住了。沈裴当即就急的跳脚，一口一个保大。

　　最后，戚从霜还是拼命把沈黎生了下来，当心尖上的肉护着，雨天怕滑了，雪天怕冻了。倒真的把这丫头养成了个假小子。

　　沈黎出生的时候长的很丑，可能是怨恨她爹没想要自个，那一小脸麻子把沈裴都逗笑了，简直怀疑这不是他俩生的。不过，沈黎长开之后，也算是有点老沈家的姿色。唯独只有戚从霜不满，说这孩子没一点像自己的，人品脾性全随了她爹。

　　她回来没事儿抖激灵，就向她姐她娘身后钻。沈黎打小就没人护着，于是只要回了都城，闯祸就叫她娘。
　　可等她大了，娘身子也不好，这护着她的人就变成了沈良烟，但凡是遇到紧急的情况，沈良烟就会拦在沈黎前面。况且，沈良烟水晶一般的姑娘，自然没人下的去手。

　　沈良烟要嫁人了，是平川候府的公子。

　　这个消息让沈黎刚回来就糟心的三天三夜没睡好，她这阿姐，温柔贤惠，哪哪都好。就是不会拒绝别个，候府来人提亲的时候也是傲的要死，一嘴一个说沈良烟都二十四老姑娘，不嫁人难道要给二姑娘防老？沈黎气个半死，要不是戚从霜死命拉起，怕她就要冲出去惹祸。

　　这平川候府是都城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牛羊无数，良田万亩。沈良烟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只是那婆婆是个惯会刁难人的。

　　沈黎投了反对票，可无济于事。

　　沈良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道：“不嫁？我还能老死在将军府不成？”

　　沈良烟像沈黎这么大的时候，是都城顶有名气的才女，又长的好，也有人要娶她。但沈黎心高气傲，给她的未来姐夫立了三条规矩。

　　一不能花天酒地，二不能给媳妇气受，三要专一，不可纳妾！

　　头两条还好说，这第三可是个为难人的。

　　自古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就算是为了繁衍子嗣，谁家公子还没个三妻四妾的？

　　沈良烟疼妹妹，也把自己落了单。按道理来讲，沈大小姐水葱一般的人，就算有这刁钻任性的条件。也总有不怕死的来娶，可一年一年又一年，没了动静。

　　沈裴很懊恼，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怕是自己金甲王的名号，吓退了那些王公贵子，才把大姑娘砸在了手里。

　　于是他大姑娘刚叫一声，沈大将军才抬头看着自家高大威严的府门，裤子都快坐湿了也没下马，正所谓近乡情怯，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宋平安立在门口摇了摇头。

　　其实沈黎早上一醒的时候就接到了消息，那南疆贼人会在此刻反入都城，想必沈裴也是知道了消息才多赶了百里路回来的。

　　思来想去，还是得去郊外巡查一番。

　　可这腊月十八，离除夕也就近了。

　　她刚挣扎着从暖和的被窝爬起，还没来得及洗漱，就听见外面的狗在乱嚎，心里纳闷：“这阿八从来不在院里乱叫，今个这是咋了？”

　　沈黎有个毛病，就是起床气齁大，而且眼下这人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嘴巴正咂么昨晚戚从霜包的那碗馄饨，回味无穷。

　　提了棍子冲出去道： “叫？我看你这畜牲乱吠什么呢！”

　　门口站着两个人，是王老太太那个蠢货胖儿子叫铜板。刚听到的时候，沈黎就捂着肚子发笑。不过想来是大概是那王家觉得贱名好养活，有钱人也总给孩子起这些名。

　　这小孩大早上起来吃饱没事干，说到底，就是来找狗的，顺便看看他们表姐……

　　没错，沈黎是这傻子的远方表姐，那王老太太家本来也是个商家大户，虽然这几年行情不济，可家中也有些底。好巧不巧一场大火，把王府烧了个一干二净。无力回天的时候才想起沈家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哭着喊着进了金甲府，趁着沈裴没在，一住就是大半年。

　　沈黎回来没少受这怂蛋的窝囊气，可沈裴惯是个面冷心热的，说着“住就住呗，我金甲府还能少他们一口饭？”

　　要说这人脸皮厚就算了，偏偏还不自知。沈黎觉得讨厌的紧。

　　这一大清早，肚子还没填饱，一出门就遇见这种场面。沈黎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那铜板正挽着袖子拿一根从半截木上折的棍正逗狗，鼻涕横流，沈黎瞧了心里恶心。

　　铜板满头大汗的冲沈黎道：“表姐起来啦，可用饭了没？”

　　沈黎觉得好笑，傻子就是傻子，看人刚起就问人吃饭了没，老娘脸还没洗，去哪吃？这两货天天在金甲府里横着走，脑子又不好使，惹了不少祸，每次都是沈黎给擦的屁股。

　　沈黎靠在门框上，打哈欠扣指甲：“没呢，正要去，你一大早不去给你娘请平安，跑我这里来做甚？”

　　那铜板吹了个鼻涕泡，一脸讨好的道：“表姐要是没吃，我去给表姐拿，昨晚吃剩的晶皮猪肉馅的馄饨还剩了几碗，被我娘热锅里了。”

　　沈黎抬眼道：“嗯？”

　　铜板擦擦手，嬉皮笑脸道：“对，娘说表姐最爱这口祸，想着也是放里面能讨表姐的欢心。”

　　沈黎无语叹气，但想着跟这玩意较真，和对牛弹琴没什么两样，眼白一翻跑出了偏院。
　　和这傻孩子掰扯，还不如研究西红柿炒鸡蛋是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蛋，来的有趣。

　　沈黎做饭好吃，全都城都知道。人都道，沈二小姐左看右看都像个不着调的，但有个优点，就是做的饭菜可口，色香味俱全。十四岁那年，曾还去过顶出名天上天试试厨艺，本来都谈好了。可那天刚好就是金甲军的宴会。

　　沈裴喝了半天，吹牛皮弾的嘴累。提起筷子夹片水煮肉，放进嘴里就觉得不对劲。拍着桌子站起来就吼：“这菜是哪个小兔崽子做的！”一边的宋平安也傻了眼，放下酒杯，挑起一片也尝了口：“这味道……”

　　沈裴甩开战袍就是一脚，那掌柜被吓的连连后退，哐啷一声靠到门板，却被沈裴拍着双肩压下去，沈裴冷笑一指道：“那个，就那个水煮肉片是哪个不要命的做的？她在哪窝着呢，劳烦您给指个方向。”

　　这架势，说温柔…不可能，这表情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半耷拉着眼袋的老先生本就吓个半死，眼下只能是委曲求全，扭过头就指了左边。沈裴放开他，一甩脸子就走过去，却被宋平安抓个正着，这人一脸正色的道：“大将军下手轻点，沈黎不是阿狼。”沈裴消了消怒气，答声嗯。

　　这刻，沈黎正一身白大褂，脸黑手污的往锅里放汤，炒的开心时还左晃右晃哼起小曲，“呲啦”爆炒的油烟刚起，厨房的门就被踹开，那些小个厨子愣了神。

　　当家的大师傅刚想发火，接下来就听到一句：“沈二，沈月临！你麻溜的给老子滚出来！”

　　厨房炸了锅！

　　沈黎被吓得腿软，动弹不得，只能被从后厨提溜出来。宋平安看这动静，不免好笑。想他身为金甲军副将，虽然不是沈家人，但看这沈家的好戏可是一出接着一出。别说是在外面，就算是去沈府小住，这父女两个也能一言不和打起来，准确的说是沈二小姐被她爹打的死去活来。

　　谁要是和沈大将军顶气，没有能赢的。

　　宋平安在后面笑道：“大将军，别太狠了，差不多就行，再打，沈黎就真的没法嫁人了。”

　　沈黎：“………”

　　这个时候，她才摸清了宋平安的脾气。别看这人天天人五人六的招摇过市，可长的漂亮却不是宋平安多年在队伍里如鱼得水的原因，这人性格不好，而且喜欢看热闹。就比如她被老爹追的满酒楼跑，金甲的几十个兵没一个拉架的！

　　沈黎来不及多想，抄起桌上的筷子盘子就往后丢，边撒泼还边道：“你这老头吃饱了撑的，我不过才做了一天厨子，你就下狠手！”沈裴也不甘示弱，回嘴道：“我呸！谁借你的乌龟王八胆出来干这事？你在家做什么不好，非得跑出来给老子添堵！当厨子？你见过有哪家小姐姑娘的当厨子的？”

　　就在这时，有人在楼下喊：“上面的别搞啦！楼板要裂了。”沈黎没听见，沈裴也没听见，宋平安听个一清二楚，转身就道：“不好！快去拦着将军，我在这接住沈黎！”几个金甲战士一点头，齐刷刷的就向上冲，天上天是木质结构的楼板，本来就不结实。这一群大老爷们一冲，楼上的压力更大。

　　沈黎刚想着给他爹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可还没等转身，就看见一帮金色物体冲了过来，动静齁大……

　　楼板，塌了。

　　宋平安嘴角一抽抽，脑子里“轰”的一声，忙放下鸡腿，探头探脑的看一眼，底下的人大呼小叫的喊着“快接住！”

　　宋平安不敢再等，抬手就接住，那东西一落稳就觉得分量不轻！

　　周围的鼓掌声一响起，宋平安才回过神。

　　“接住啦？太好了，这高度掉下去还不得摔个骨折。”

　　他定神凝气，睁眼一看，沈黎四平八稳的躺在他怀里，眼睛还正呆看着他，面如土色。但看这货的表情，心道：“得，吓傻了。”

　　沈裴慌慌张张的跑下来，连剑都没来得及捡，脚力之大足足踩踏了好几节楼梯，旁边的小兵去扶也没都扶住，被沈裴一下甩开。

　　看沈黎没事，沈裴长呼了一口气，面色就变得冷俊。“跑啊，再跑啊！我看你最后能把自己给皮死，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沈黎看着宋平安的下巴，第一次生出了这家伙还挺好看的想法，正打算开口。一只粗壮的胳膊就把她甩下来，宋平安拍拍手，冲着沈黎道：“记住你爹的话，往后要听长辈的。”

　　得，一点心思也没了。

　　俗话说的好，关心则乱！沈黎觉得宋平安跟他爹跟久了，好的没学到，这臭脾气是套了个一顶一。

　　沈黎突然就涌上了一阵委屈，这感觉从心里漫开直传到五脏六腑，连带着小腿都发颤。她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自然不是梨花带雨，而是撒泼打滚的嚎啕：“你们都欺负我，我刚才，刚才差点摔死，我要告诉我娘，唔哇！”沈裴觉得眼角疼。他见过戚从霜哭，也见过沈良烟哭。却都不是这番德行，这丫头的哭法，简直跟讨债的一样。

　　沈裴揉揉眉心，头又疼了。宋平安忙道：“大将军，可是偏头痛又发作了？”

　　沈裴摆了摆手道：“不防事，先把这祖宗给我抬回去，关禁闭！”沈黎一个浪子翻身就站起来，火急火燎的叫：“凭什么关我禁闭？我又不在军中。”

　　沈裴接过掉在二楼的剑，背着手不咸不淡的挑了挑眉，一个箭步“嘭！”冲着沈黎头上就来了一下：“老子生的，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关你禁闭都是轻的，我现在拆了你脑壳的心都有。”

　　沈裴冷哼了一声就回了军营。

　　沈黎闷声闷气的被压在后头，只觉得心里憋屈，这不是头一回来城外大营，可每回来都好像不一样。还是那些金甲军，乌泱泱的站在校场之上，一眼看不到边。这时沈黎心里才会泛起一丝骄傲，觉得沈裴练的不错。

　　“哟，少将军又来了，你现在可是常客。”沈黎抬眼看看来人，是个瘸子，但走的飞快。沈黎嘟嘟囔囔的喊了声李叔，不言语。那人也没再问，这种情况他见多了，也就不好奇。

　　沈黎被丢进了禁闭室，关了三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那双眼睛却像耗子一样，油光发亮。

　　沈裴送了三锭金子去天上天，大概是因为那天踩坏了楼板，心里过意不去。可回来的人却提了一口铁锅。那天上天的老板可能是过意不去，硬是要把这东西送给沈黎，说是表达歉意。沈黎从小兵手里接过，心里说高兴是有些高兴……但还是嘟囔：“第一天的酬金还没给我……”

　　沈裴冷不丁的听这句，一口水差点噎死自个，嗤笑的道：“你还想要钱？人老板也就是客气客气，心里打断你腿的想法都有，小兔崽子你还真信。”

　　沈黎不语，那口老寒锅，从那天也就跟着她，不知道炖过多少次老母鸡汤，烧过多少道水煮肉……

　　这东西沈黎很宝贝的，都不让戚从霜碰，现在那王老妈子居然敢用她的锅热汤汤水水？沈黎怒了。

　　她没特别爱的，也没什么能让她真正动心的。可在沈黎十岁那年第一次拿起锅铲的时候，她觉得。似乎找到了人生目标！所以，两眼发光的和沈裴说了，只是得到一声嘲笑：“就你？别说我没吃过你的菜，就算吃过，你看这满城的小姐里，谁的理想是他妈当个厨子？”

　　得，一票否决！

　　不过，按照沈黎打不死的性子，她又决定，“我要开整个都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

　　这些陈年旧事，眼下想起来，比照自己的身份来看，更像是无稽之谈。

　　于是沈二出了院子，左拐了几百米，就一脚踹开厨房的木门，那王老婆子还在等着汤热。刚拿个勺子尝一口，就被“哐啷”一声吓个半死，那口凉汤顺着她的气管滑进去，激的她趴在灶台上连连咳嗽。

　　“哪个不张眼的小瘪三，要吓死老娘啊！”

　　“是我，好久不见啊。”沈黎半倚着门，阳光透进来，只照出半张脸，活脱脱的像个来找事儿的小阎王。

　　那王大娘生咽下去一口凉汤，只得忍气吞声，两人沉默了半晌，沈黎只走进去摸了个包子，这王夫人是个懂事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若是自己再像那泼皮一般找事，可要如何在这都城，在这金甲府里立足…

　　太平街道 日复一日的喧闹，那刚中了探花郎的清秀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惹得大姑娘不得不多看几眼。

　　沈黎侧身躲过变戏法的，可是刚转一半，就看见那千春楼下站了一个人，这下 她可乐了，跑过去就问：“你不是回兵营了吗，怎么也在这？”

　　宋平安眼睛一抬，从那一小片屋檐打下的阴影里，侧过脸，平静的道：“等你。”
　　他双手环胸抱着剑，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袍，棱角分明的五官看上去透出一丝温柔。

　　“等我？”沈黎疑惑：“等我干什么？”

　　宋平安放下环在胸前的双臂道：“你一会再回去，可能会被骂，大将军听了汪回峰的添油加醋，怕是这会正在准备教训你的措辞。”

　　“……”沈黎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吸了口气道：“骂我还用准备什么措辞，不过…你呆在这干嘛，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吧？”

　　没等沈黎怀疑，宋平安庄重的点了一下头，其严肃程度不亚于他冲前锋时候的认真，沈黎直接愣住了。

　　“我去，你脸皮好厚啊，你…可以啊你宋平安！”

　　“过奖。”不要脸的宋平安嘴角一勾，转过身子道：“记得在外面的时候叫哥，别直呼我大名，不吉利。”

　　沈黎感觉头皮发麻。

　　“真是三日不见，阁下又计高一筹啊！佩服佩服…”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一声吼叫：“走水啦，千春楼走水啦，快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