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之末摘花传》万籁无因

6、窃玉之行

　　又是一年晚春，山樱皑皑如雪。原来常陆王府毗邻京郊，春色一向走得晚，京城中春樱凋落尽后，常陆王府周遭的山樱却开得分外妍丽，这正是快要凋落前的胜景。

　　小姐坐在房间内的屏风里，悠然地度送春日，她的相貌还是一如往常的难看，但却多了几分从容的姿态，看上去颇为风雅。

　　一天夜晚，一位与小姐通信较久的男子，终于按耐不住心里的恋情，前来拜访。他是文章博士，才学渊博，也算是一位京官，只是地位较为低下罢了。此君唤作佐藤君，是个为人正派的男子，只是相貌不佳，在京中常为人所嘲笑。

　　他年纪不小了，还没有正式娶亲，因此将希望寄托于无依无靠的常陆王府小姐身上，也许是怕小姐厌恶他难看的样貌，故这是他第一次来拜访。

　　往日里，小姐对拜访者的态度都较为疏远，通常只是隔着屏风作答几句，这种时候，她不善言辞的毛病又会暴露出来，还得依靠侍从来作答。拜访的男子常常会怨恨小姐的无情冷淡，但同时又敬重小姐高洁的品行。

　　小姐还没有与任何一位男子确定恋情关系，对于过于热切的情书也只是淡然回应，这些都是常陆王妃悉心嘱咐的。

　　作为女子，性情要柔顺，过于刚强生硬是不得法的，但是如果同时和几个男子有不清不楚的恋情，如此水性杨花，一定会落下许多话柄。常陆王妃嘱咐小姐一定要谨慎处理男女之间的恋情，小姐拿不准主意，只想等到下一个相会之日，再与王妃细细商量。

　　这位佐藤君，对小姐的恋情非常深。他的汉语功底很高，但并不喜欢卖弄学问，一次他在给小姐的信上用了几个生僻汉字，把信给小姐之后，他一直感到后悔，深恐小姐责怪他轻浮，在信中故意用高深的学问炫耀自己的才学。

　　但令他惊奇的是，小姐竟然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并且她愈发优异的书法，令他心中无限神往。平心而论，小姐的书法并不算太过优异，但要比原先进步许多，加上佐藤君认为小姐出身高贵，因此在心里将小姐美化了不少。如果佐藤君看到小姐琵琶遮面后的真容，恐怕会感到无限失望吧！

　　佐藤君来拜访的时候，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这个小厮把马牵去喂草。此时天色渐晚，月牙发出淡淡的柔和的流光，将半遮的云微微照亮。晚春天气凉爽，微风柔煦，常陆王府庭中蔓草丛生，露水已经很重了。

　　佐藤君隔着屏风与小姐会晤，小姐照旧怕见生人，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全靠侍从帮忙做答。不能见到小姐真容，佐藤君甚觉不满，他虽然还没有与小姐建立恋情，但对小姐的恋心并不比其他男子少。小姐这样冷淡地款待他，让他颇觉恼怒。

　　佐藤君心里打定主意，今夜一定要见到小姐真容。他隔着屏风谈情诉恨，时间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天色已全然黑下去，天空的云消失不见，只剩一轮明亮的弯月，高高地在天上照着。

　　月色如洗，周围的山樱都可略微看清，只是并不分明。佐藤君心想有这样美丽的景色，小姐平淡的回答实在太过无聊，因此提议道：“春夜月色明朗，山樱亦盛开，希望小姐能够为我弹奏一曲，我就不枉此行了。”他曾经听说过常陆亲王的七弦琴弹奏得尤为美妙，因此想听听小姐的琴音。

　　常陆王府的其他仆从并不喜欢这个佐藤君，一是他的身份低下，和小姐并不相配；二是他相貌不佳，身材太过魁梧，看上去像身份低微的平民。

　　但是小姐的处境何其艰难，又比这位佐藤君好得了多少呢？她丧父丧母，容貌比这位佐藤君更加难看。因此在不少仆从心中，都认为佐藤君是唯一能够和她成亲的人。

　　佐藤君的要求让小姐觉得很讨厌，她对佐藤君并没有多少好感，但这个人给常陆王府提供了许多援助，因此她并不直接拒绝佐藤君的拜访。

　　侍从和其他人想的一样，觉得这位佐藤君和小姐很相配，因此热心地促进他们的恋情。看到小姐踟蹰不决，显然是不愿意弹奏，于是连忙劝道：“这位达人远道而来，倘使他不能尽性而归，定会日日前来，不如您简单弹奏一曲。”

　　侍从担忧她故意弹得很难听，便继续嘱咐道：“请您一定要尽力弹奏，如若他认为您才华疏浅，定然会觉得您欺骗了他，那么就更加难为情了！”

　　小姐最近日日练习弹奏七弦琴，手法熟练了很多，连侍从都觉得弹奏得很优秀了。

　　小姐默然接过琴，缓缓弹奏了起来。

　　春夜的月色格外明朗，与泠泠的琴声相称，非常富有乐趣。她的琴艺进步了很多，手法虽仍然谈不上高妙，但也没有丝毫出错的地方。

　　佐藤君没有听过别人弹奏七弦琴，因此觉得她弹奏的就是最高妙的琴声，他在心底认为小姐是难得的佳人，竟然对她的恋情更加热切了。

　　这个文章博士环顾庭院中密植的樱花，采下一枝吟道：“‘樱花自昔易消散，今朝留待偶来人’，想必那位人家的女主人，与小姐您是同样心情吧！”

　　他自以为小姐倾心于他，越来越放肆起来，竟然希望小姐留他过夜。

　　天色渐晚了，小姐想要早点入睡，她对王妃留下的那些书珍爱之极，并不想和佐藤君多做纠缠。佐藤君却因想与小姐相见，迟迟不肯离开，连侍从心中都着急起来。她深恐佐藤君进一步做出出格的事情，因此心神不宁。

　　“啊啊，你听，连鸟雀都不再啼叫了呢，天色渐晚，这个人怎么还不离去？”周围的侍女都觉得惊奇。

　　小姐不想再多呆下去，她站起身子悄悄往后退，想进到里屋，心想这个佐藤君真是讨厌啊！

　　侍从觉得虽然佐藤君失礼在先，但小姐这样默默离开，也是不应该的，她连忙阻止。却不想小姐的衣裾，从屏风露出了一小截，透过纸扇窗的缝隙，依稀可见那绣着精细花纹的紫色裙裾，立刻便勾起了佐藤君的窃玉之心。

　　他悄悄站起身子，往屏风靠近，侍从正拉着小姐的衣袖劝着，两人都没注意佐藤君，至于其他侍女，就算注意到了，也装作没看见，不敢出声提醒，真是一群愚仆呀！若是亲王和王妃还在世，哪里会让小姐身边出现这些品格低劣的侍女，可见造化弄人。

　　佐藤君已经走到门外了，与小姐之间只隔了一层纸扇窗，他轻手轻脚地靠近，跟他平日里正大光明的行为大相径庭。

　　此时小姐和侍从都注意到了他，小姐害怕得身子直颤，挣脱了侍从，想要跑到里屋，但是佐藤君先一步打开纸扇窗，紧紧拉住她露在屏风外的衣裾，又转进屏风扯住她的袖子，小姐动弹不得，只想要一死了之。侍从和其他侍女哪里见过这些阵势，都急得不行。

　　佐藤君只管跟她诉请申恨，小姐挣脱不得，赶紧用扇子挡住脸，她觉得佐藤君真是讨厌啊，只想要快点挣脱，而身边这些不争气的侍女，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还是侍从迅速反应过来，如果真让佐藤君就这样得逞，在他见过小姐这样粗鄙的容貌后，一定会抛弃她的，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小姐该是多么不幸啊！

　　佐藤君还在一味给小姐倾诉心中的钟情，他认为如此佳人，如果这次错过了，一定会让他抱憾终身，因此主意不改，绝不放手，真是可耻之人的行径！

　　小姐举起袖子遮住脸，长垂的秀发在朦胧的月光中浓密光洁，衣袖用珍贵的熏香熏染过，因此馥郁芬芳。佐藤君此时已经把小姐看作月宫中的辉夜姬，他吟道：

　　“月中美人月下见，
　　伊人何必常遮面？”

　　语调颇有怨恨之情，只因她的冷漠无情的态度让他感到难堪。

　　小姐此时只想一死了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情景，佐藤君年长她很多岁，并且容貌粗鄙，举止轻浮，她对佐藤君的厌恶之情，不亚于落洼的继姐对她那个“马脸夫婿”的憎恶。

　　小姐身子颤抖，看起来非常可怜，佐藤君不停地安慰她，心中颇感难堪，他是个有才能的官员，和诗也写的很好，平日里断不会如此轻浮，一定是对小姐热切的求爱之心，让他做下这等糊涂事吧！

　　而仆从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姐泪如雨下，她终于答道：

　　“我欲身轻飞月上，
　　只愿狂徒无处寻！”

　　小她把袖子稍稍放下一截，让佐藤君得以看到她的半张脸，朦胧的月光下，那张苍白的脸看得格外清楚。佐藤君猝不及防看到她的真容，心中大吃一惊。

　　小姐便趁机挣脱了他扯住的衣袖，头也不回地仓促跑进里屋，留下佐藤君愣在原地。

　　仆从们也纷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侍从心中对佐藤君的怨恨不下于小姐，但她还是有些责怪小姐，让佐藤君看到她的真容。毕竟佐藤君虽然相貌难看，身份不高，但是他的追求非常诚挚，送给了府中不少钱财用具，不失为成为小姐夫婿的人选。

　　现如今佐藤君已经看到了小姐的真面目，一定对她失去了恋情之心，若他向他的同僚亲友到处传言，以后小姐该如何立身呢？侍从思来想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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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落洼物语》：比《源氏物语》成书早，紫式部在书中也引用过书中的情节。“马脸夫婿”指一个容貌像马、形容滑稽的男子。
2.辉夜姬，即《竹取物语》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