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之末摘花传》万籁无因

32、双心之距

　　黄昏时候，大辅命妇来到王府借宿。

　　她的年龄与常陆王妃同岁，姿态优雅，看上去比小姐的姨母更加年轻。

　　命妇年轻时，是个很有风情的女子，有过几个痴迷她的情人，然而她时运不济，终于落到孤独无依的境地，年老之后，只能依靠东坂君的供养。

　　两人成婚前，命妇曾郑重询问东坂君：“我知晓你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不知道你已经忘记她没有？”

　　东坂君并不回答，他念诗道：

　　“世间万事恼我心，
　　缘起缘灭难自主。”

　　命妇听了，觉得他并不是真心想要娶常陆府的小姐，于是念诗道：

　　“人生自古本多苦，
　　何必执迷不肯悟。

　　你这是还思念着抛弃你的那个女子了！”

　　东坂君轻声叹气，并不反驳，他道：“常陆王府那位小姐，实在是孤苦无依，我觉得她很可怜，因此决定迎娶她，我想您立誓，此生绝不辜负这个人。”

　　命妇想起之前，小姐得知他要迎娶她时，那个欣喜的样子，觉得她真是可怜。

　　“常陆府的小姐身份高贵，又不介意我双目失明，是做我妻子最好的人选了，同样的，她父母双亡，生涯贫苦，这世间有几个男子愿意娶她呢？”他的声音格外冷淡。

　　命妇叹气，“原来你娶她，只是因为她适合你罢了，看来你心中，仍然想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子。”

　　东坂君不语，念诗道：

　　“梦成蝴蝶何须睡，
　　愁入山水那堪迷。”

　　命妇听了，斥责他道：“你何必把自己当作隐士呢？人生短暂可恨，所失难再得，你已经失去了，何必执迷不改，难道要等再次失去，才能明白其中真意么！神佛有言，万事万物不在从前，而在眼前，那位小姐对你如此痴心，你忍心欺骗她么？”

　　“那位小姐，和诗做的不算好，弹琴尚可，也并不是名手，与她身份相当的女子，在才艺方面，远远胜过她。您知道的，她并不牵人心肠，我愿意迎娶她，照顾她的余生，于她而言，难道不是大幸么？您何必苦求圆满呢，世间万事，哪里有圆满之时呢？她既然愿意嫁给我，那么请您帮助她准备婚礼吧。”

　　她曾经很为小姐感到忧心，如今见小姐已为东坂君生下一儿一女，夫妻相处也很和睦，这才放下了心。

　　她并不知道东坂君如何地冷落小姐，也不知道小姐心中有多少难言的痛苦。

　　其实就算是王府中的仆人，除了小君、侍从之外，也都觉得东坂君深爱小姐，只不过因为公务繁忙，是很少回到府中，谁能想到夫妻二人之间的相处，比普通友人还疏远呢？

　　命妇非常疼爱小公子荻光，她常常夸奖荻光相貌出众，有源氏公子小时候的样子呢。此语虽然有所夸大，不过荻光小公子相貌出众，是大家公认的事。

　　命妇进府后，看到一大车礼品放在庭中，便上前去看，得知了是小姐姨母送来的。

　　几个侍女围在车前抱怨。

　　“真是可恼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毫不尊重府中的主人，这些破烂的礼品，连我们都不愿意手下。”

　　“听说我们夫人的这个姨母，当年在王妃死后，连悼念也不曾来过呢，唉，何必如今又来侮辱夫人呢。”

　　命妇见这一大车礼品，都是些不甚上台面的普通礼品，心中颇觉可笑，什么样式过时、材质低劣的衣裳，做工粗糙的妆奁呢，一看便是随便从柜里翻出来的。

　　王妃在世的时候，虽然与这个妹妹断绝来往，但心上还是很挂念这个妹妹。

　　命妇知道，小姐姨母的女儿，嫁给了佐藤君做平妻，佐藤君呢，容貌难看、年纪很大了，她心里觉得那个小女儿真是可怜。

　　那么大一车礼品，一直放在庭中是不妥当的，然而处理起来也很麻烦。

　　小姐并不喜欢杂多无用的物件，不过扔掉总会传出微词，她只好将这些礼品赏赐给侍女们，就连侍女们也觉得寒酸呢。

　　夜晚，东坂君外出归来。

　　自从小姐为他生下小女儿红叶荻后，东坂君对她更加冷淡了，他虽然觉得对不起小姐，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东坂君用过小姐备好的晚膳，便坐靠在榻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姐正在阅读那个出家的女子送给她的书籍，她一边轻声读着假名，一边偷偷去瞥东坂君。

　　东坂君很不自在，他与小姐也曾有过甜蜜的回忆，这些年，小姐做妻子很称职，府中的仆从都很敬重她，她性子愈发沉稳，各种事情都处理得仅仅有条，她的学问也有所进步，已经是个优秀的贵族女了。

　　然而他仍然不肯轻易接受小姐，时常怀念曾经那个情人，在知晓他们相距如此之近后，更想与那个女子再续前缘。

　　他心想：“我双目失明，仕途断绝，天下哪个女子愿意接受我呢？若梅如今流落于山野，真是可怜，当初她弃我而去，我常常怨恨这个人，但无论如何，我始终难以忘记从前与她度过的时光。如果能找到她，希望能够供养她的余生。”他这样打算，并不想娶若梅，只想找到她。

　　从前常常说与小姐听的乡间逸闻，现在他也绝不再谈了，甚至为他阅读汉书这些事情，他也不再让小姐替他做，夫妻二人独自相处之时，往往沉默。

　　小姐呢，虽然对东坂君的心从未变过，却还是觉得伤情。

　　她别无更多所求，只想长久陪伴于他身旁，因此纵使他对她冷淡至此，小姐也依旧全心爱恋着他。

　　东坂君装作假寐的样子，心中却在想着从前那位情人，他轻声吟诵道：

　　“红梅林后无人问，
　　料想佳人兀自悲。”

　　东坂君不知小姐悄悄靠了过来，也不知她听到了他念诵的这句诗。

　　小姐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他本有心爱的女子，只不过我一向装作不知！”

　　她想起了那个抛弃她的佐藤君，觉得天下的男子，都是好生可恶的负心人。

　　她深爱着东坂君，将他视作这黑暗尘世中的光，从前东坂君无故冷落她，她还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他待我越来越冷淡，我也许就是因为另有所爱吧。自从红叶荻出生后，他更加不愿回府了，从前我一心认为是我没有做好，如今方知，只不过是他思念着别人罢了。”

　　转念一想，她却又不舍得再责怪东坂君，心想：“我这种女子，本就不配被人爱待，东坂君迎娶我为正妻，不曾抛弃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非要得到他的爱情呢？只要能与他结成夫妻，百年之后归于同室，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姐甚至觉得东坂君更加痛苦，他深爱的那个梅林后女子，无法与他结成夫妻，不知道他心中有多么悲伤呢！她对东坂君的爱情，并不因此改变。

　　她在一张陆奥纸上写道：

　　“蓬岭山上雪，不及心质洁。
　　寒泉水间月，不及意道光。
　　不羡金砌屋，陋室安如常。
　　不羡珠玉簪，荆钗挽堕发。
　　只愿携君手，与君度日长。
　　我有所爱者，所爱思她人。
　　求之不能得，常使我心伤。”

　　小姐回忆新婚后与东坂君在山间阡陌游玩时的情状，才深知过去都是虚妄，她写道：

　　“与君相距十余步。
　　想来始觉隔云端。”

　　她心想：“原来我们的心，从来不曾靠近过。”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询问东坂君的去向，比东坂君对她还要冷淡呢，不过她并不能放下这个人。

　　她心想：“他爱着别的女子，却娶了我，有没有可能，他会爱上我呢？我不愿成为一个爱嫉妒的女子，惹他讨厌，也不愿苦苦哀求他，希望他能爱上我，不如装作不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