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之末摘花传》万籁无因

3、极乐之域

　　且说有一日王妃抄录好佛经，已经是日暮了，她疲倦不堪，于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间，病痛感全然消失不见，但头脑却保持着清醒，她只觉身子无所凭依，竟如一缕云般飘到了空中。

　　王妃惊讶之余回头看，竟看见躺在榻上仍在熟睡的自己，她想自己应是死去了。在睡梦中死去，并没有病痛感。但她遗憾自己没有见到小姐，想到从今后是真正的阴阳相隔，不由伤心涕下。

　　王妃似乎是被什么引着飘动，身子像浮云一般轻灵，不受控制地穿过了纸窗，渐渐浮腾上空中.她俯瞰京都全貌，院落都非常精致典雅，花木都美丽可爱，像是云下的仙境。

　　她非常舍不得离开人境，心中悲苦不堪，但是想到也许能与亲王相见，便释然了。

　　王妃飘过厚厚的白色云朵，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身下是金黄绮丽的大片云层，身旁飘着各色的云彩，四周各处都是绚丽夺目的彩色莲花，闪着灿烂金光。

　　种种所见，真是不可思议。

　　她继续飘动着，直到进入一处府邸，那座府邸内设典雅非常，四周都是淡淡的瑞气，房内的帘子都端端挂起，屋内明亮至极。

　　远处端坐着一位风姿卓越的仙人，他身着僧袍，手持念珠，合着眼睛诵念着什么。

　　王妃哪里认不出这位仙人便是常陆亲王！

　　王妃难以置信地僵住在原地，只见那位仙人依旧端坐着，并没有任何动作。

　　王妃小心地向他靠近，待能够更加清楚看见仙人的面容，登时泪如雨下，竟致于足步散乱，几欲跌倒，她竭力稳住心神，但心中茫然无错，不知该做何动作。

　　常陆亲王逝世之时，因常年疾病缠身，早已羸弱不堪，哪里剩有早年的风采？这位仙人虽然年龄不小了，但头发完全没有花白，他分明是十多年前的常陆亲王！

　　正当王妃不知所措、无言可语之时，那位仙人忽然睁开了眼，王妃看见那日思夜想的熟悉面容，好生想向他哭诉一番，诉说自己的相思之情。

　　然而眼前的仙人面貌端肃，分明是个不可侵犯的得道高僧，王妃终于分辨不清，又不肯一言不发，于是硬生生止住眼泪，坐到仙人身前不远处，她对仙人说：“信女生前久经苦难，诚心信奉佛祖，但心中总有牵挂，终于不曾出家为尼；今日蒙佛祖眷顾，得此奇遇来到这极乐净土，能够见到肖似亡夫容貌的仙人，不知仙人可否知道亡夫常陆亲王”王妃这样问仙人。

　　那位仙人微微一笑，他容貌端肃，仙风道骨，与众不同，令王妃又忆起了樱花树下弹奏雅乐的常陆亲王，不禁泪如雨下。仙人对王妃说：“‘远看信为真，近看不分明。’说的便是你吧。我如今再次出现，你却不敢相信了。”仙人念到：

　　“自知身死别人间，
　　今日阴魂得相见。

　　我们终于又相见了，只是如今身份有别，一切都不同了。”他说话的姿态端肃非常，分明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本该动情无比的话，他说出来也像是念诵佛经。

　　王妃心中无限思量，只觉惶惶又茫茫，更生出无限怨恨，她怨恨常陆亲王对她疏远的态度，更怨恨自己一心求死，留下小姐一人孤苦伶仃。

　　王妃用袖子掩住面容，样子非常痛苦，她心想从今之后她与常陆亲王的夫妻之情，恐怕难以延续了罢。常陆亲王宽慰她：“如今你终于脱离尘世，来到这极乐之净土，为何如此悲伤呢？”

　　亲王成佛后，初时无比记挂王妃和小姐，他终日郁郁，想求得菩萨恩典，得以庇佑常陆王府。

　　亲王在人间的身份非常高贵，他精修佛法，在佛法上有很深的造诣，又因生前常与人善，得以来此极乐之境，亲王感念菩萨恩德，更加精心修习佛法，他在佛法中感受到人生之真境，逐渐淡却了对尘世的留恋。

　　对于尘世过往，亲王只剩下了因果轮回之说，他为王妃求得佛生，只要王妃诚心修习佛法，便能修成佛身，可在此极乐之境与他常伴。

　　王妃此时却悲痛难言，她离开尘世来到此处，见到了思念不已的亲王，亲王却看淡了夫妻情分，一心修佛。

　　王妃只觉自己的一切被限制了，前途渺茫无依，一时之间肝肠寸断。

　　亲王一只手转动着佛珠，接着说到：“我为你求得了菩萨的恩典，从此你可在此修习佛法，待塑得佛身，你我便可长久相伴了，你且快点忘掉尘世之苦，一心追求佛经真理才是。”

　　王妃微微颔首，额发向前垂下，掩住含着眼泪的双眼，她觉得被亲王看见这样痛苦的模样很难为情，于是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回答道：“我不过是可怜我们的小女儿，我死之后她便无人可依了。”她悲伤的神态，引起亲王回忆起曾经和女儿生活时的快乐场景，小姐虽然性情孤僻，却唯独亲近自己这个性情古板的父亲，甚至对王妃也有所保留的事情，也毫无保留说给亲王，她偎依在亲王怀里，看他弹奏七弦琴时孺慕的神态，他甚至清晰记在脑海中。

　　亲王又回忆起常陆王府中的山草花木，虽然天上人间已隔多年，竟然还历历在目，他被牵动心肠，不禁流下眼泪。

　　他望着窗外初开的樱花说：“虽说菊花品格高雅，无花可及，但樱花确实更合人们心意，樱花初开时的娇艳，一如与我分离的小女儿啊！”亲王吟诗道：

　　“春日樱花诚可爱，
　　最爱应是初开时。”

　　常陆王妃亦和诗云：

　　“花落满庭无人怜，
　　终日寂寂春已残。

　　盛开的樱花娇艳无比，但落下的樱花确实不值得怜惜啊。”

　　王妃直直地看着亲王，亲王正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他在心中责难自己留恋尘世，不配来到这极乐之地歆享永生之乐，听到王妃抱怨自己无情的话，更是不知应当如何，于是亲王默默无言，并不与王妃对视。

　　王妃心中大恸，真如神魂相离，她终于定下心神，对亲王说道：“我有幸来到极乐之境，得以与你重逢，但我心智不坚，对尘世尚有依恋，佛法难以精成。我不希冀能够成佛，只愿成为佛堂香案上的一撮烟灰，终日接受佛祖度化，以便消除生前罪孽，求得佛祖庇佑我那无依无靠的女儿。”

　　亲王答道：“我早已佛前许下心愿，希望每年在你们的梦中与你们相见，未曾想到你因病身死，可见这也是佛祖的安排吧。”

　　王妃心中略得安慰，又听见亲王继续说道：“我在人间时，先帝曾赐我两颗中国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我昼夜赏玩，爱不释手，用对佛祖的虔诚之心对待它。也许蒙那位仙逝高僧余留的佛法加持吧，我才得以来此。我身死后，茫茫然飘到天上，如置于另一番世界。”

　　亲王打开随身携带的黑檀木雕刻的莲花座盒子，一颗闪着耀眼金光的舍利子映如眼帘。

　　亲王接着说道：“我身死前，将这两颗舍利子放在香案上日夜供奉，但其中这一颗舍利子却随我一同来到这里，我想你没注意到少了一颗舍利子吧。”

　　王妃想起了这件事。亲王逝世后，她无心它事，很快便病倒了，更换香案上贡品的事，和添香扫灰的事，都一并交给乳母去做。

　　装着舍利子的莲花座盒子，便再未被打开过，其中一颗舍利子不翼而飞，王府中实在无人知晓。

　　王妃正冥思着，突然觉袖中有什么小物件在动，原来是一颗闪着金光的舍利子从袖中飞出，飞到了亲王手上的盒子中。

　　两颗舍利子靠在一起，霎时之间，金光四射，似是佛祖亲临，着实令人感到诚惶诚恐。

　　倏忽之间，那金光又消失了，盒中的舍利子亦消失不见，亲王答道：“我们好容易再见，你何必如此固执呢。”

　　王妃默然不语，她心中当然不愿自己化作一堆香灰，但留在亲王身边，夫妻二人从此亲近不得，更添痛苦。

　　良久，王妃终于叹息道：“蒙佛祖亲眷，信女微贱之身，亦能荣登宝殿，信女已打算从此断绝尘世之心，然而信女的小女儿，在尘世孤苦伶仃，生涯茫茫，前途未明。信女只愿能将自身的福泽披被到她身上，也好使我们母女之情得以圆满，除此以外，信女别无所求。”

　　亲王终于放心，他实在不舍得再与王妃分离。他注目眼前的人，虽然王妃病体衰弱，芳肌清减，但她品行高洁，容貌清秀端正，毕竟与众不同。

　　王妃的头发浓密而长，额前的垂发修剪得非常美丽，小姐也有一头美丽的秀发，可见小姐不过是继承了王妃罢了。亲王回忆当初与王妃亲密无间的样子，觉得非常感动，他作诗道：

　　“人生茫茫皆是恨，
　　生前死后难自专。

　　真是可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