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之末摘花传》万籁无因

28、情谊之散

　　这一年，小姐过着寂寞而安稳的生活。

　　东坂君常常在外游历，很少回到府中，留她一人在府中。

　　她时常回忆新婚那段时光，觉得那时候真是幸福啊。她对东坂君没有别的要求，想对东坂君倾诉心事，也欲言又止，终于沉默。

　　“您回来了。”

　　每次东坂君回府之时，她总会放下手中的琴或书，垂头走到他身边，替他整理衣袖上的褶皱。

　　“这些事自然有侍女来做，不必你亲自动手。”东坂君淡淡的说，并不亲近她。

　　小姐权当作没听见，每次他回府，仍然会热心地替他整理。

　　自从嫁给东坂君后，府中家财丰裕，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府中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荒凉败落，离开的仆从们纷纷回到王府。

　　小姐是个慈和的女主人，东坂君亦悲天悯人，这两个主人都很好相与。东坂君又招募了许多侍女，府中渐渐热闹起来，举办宴会时，高脚食案与酒壶不断呈上来，俨然是一片富贵之象。

　　常陆王府原本修建时便大兴土木，建造得非常华丽，只是后来才渐渐荒败下去。

　　“常陆王府于五十年前建造，听闻从前也是一派富贵，庭中种着如云的樱花，秋日的枫叶也闻名于京，如今王府破败成这样，真是遗憾呐。”

　　小姐侧头望着他，默默不语。

　　“如今我们结为夫妇，应当会长住于此，不如将王府修葺一番，你以为如何？”

　　小姐终于开口，“您是府中的主人，我一切都听您的。”

　　东坂君于是将王府重新修葺，又种植上珍贵的花木，建造供观赏的池子木亭，府中于是焕然一新。

　　有了东坂君这个依靠，她再也不用担心木炭不够，以至于难以捱过漫长的冬日，从前破旧穿不下的衣服，也通通换作了样式美丽的新衣，就连书写用的纸,都是中国产的或者珍贵的陆奥纸。

　　按理说这样无忧的生活，应该感到无比幸福才是,但她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

　　东坂君又是一早就要离开，卫将扶着他离开廊道，留下小姐在殿内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今日您是否会回来呢？”她倚在木柱后，轻声问道，只有自己能听见。

　　东坂君并不回头，一步一步离开王府。

　　其实，她不需要美丽的新衣，不需要华丽舒适的房屋，亦不需要美味的饭食，只要东坂君在身边，从前那样艰难困苦的生活，亦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然而东坂君确乎离她越来越远了,她终日牵挂着他，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从前府中生活困苦，她好歹还能将弹琴、研究汉学当作生命的寄托，她回想从前与侍从、大目相依为命的日子，难免感到怅惘。

　　她常常在廊道徘徊，仰望天空纷纷落下的白雪，春日斑斑飞舞的樱花花瓣，偶尔天空飞过的鸟雀，房檐上浓密的绿荫，觉得自己像那位被冷落在长门殿的皇后。

　　新婚那段与东坂君四处出游的时光，让她怀念不已，她多想像东坂君一样，自由地在山间阡陌穿行，甚至可以去千里之外的中国求学。

　　然而，东坂君确乎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淡，小姐不知缘由，或许是她貌陋的缘故吧，又或许是他厌倦了她的古拙。

　　总之，东坂君再也未曾带她出过府。

　　第二年冬天，小姐又怀上了身孕。

　　她所生的男公子荻光，已经牙牙学语了。

　　这个小公子长相与东坂君相似，眼角口稍很妍丽。小公子并没有继承小姐难看的容貌，这让她觉得很是庆幸。

　　知晓小姐怀有身孕后，东坂君聘请了有经验的乳母，无微不至地照顾荻光，把荻光从小姐手中夺走了。

　　“你毕竟是第一次当母亲，如今又怀有身孕，应当好生静养才是。”

　　怀中的婴孩闭着眼，样子乖巧柔顺，很少哭闹，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触碰，和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呢。

　　新来的乳母从她怀中接过荻光。

　　“是......您说的是，荻光这么小，乳母来照看他，您也能更安心。”

　　从此之后，她不需亲自照看荻光，日子更加寂寞了。

　　两人成婚已经快要三年了，小姐始终未能忘却佐藤君对她做下的事。

　　她对自己向东坂君隐瞒过去，感到很抱歉，因此她时常忧心如今的欢乐都是浮云当空，深恐失去如今平静的生活。

　　她心里明白，佐藤君终有一日会回到京城，她担心这个人再生事端。然而她只是深闺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法干预佐藤君的仕途之路，只能祈祷佐藤君彻底忘却她。

　　一日，秋叶渐红，小姐和侍从坐在屏风后，一同赶制冬日的新衣。

　　侍从问道：“今年，荻光小公子的新衣，您也要亲手做吗？”

　　小姐点点头，打量手中印着深黄枝蔓井字的米色布匹，难得露出微笑。

　　侍从于是笑起来，“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我们来做的，不过，小姐第一次当母亲，难免想一针一线替小公子做衣服。”

　　“从前，我还未嫁给那位大人的时候，不也是和你一同赶制新衣么？不过，那时的布匹，都是粗制葛布罢了。”

　　侍从看了眼小姐的袖子，她今日的着裳，是从前王妃赶制的，如今袖口已经磨损，她于是吟诗道：

　　“慈母心如何？窥衣便可知。
　　母袖何其旧，儿裳何其新。”

　　小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瞥到衣袖上的磨损，不由笑起来，“你这是要我也给自己做件衣服呢。”

　　她吟诗道：

　　“旧衣着我身，夜长总难眠，
　　故君如有知，何不入梦来？”

　　她这是又思念起王妃了。

　　自从上次梦中一别，小姐仍然可以在梦中翻阅那些书籍，甚至王妃馈送的妆奁，都还在原地，从来不曾消失过。可是王妃却再未入梦过。

　　小姐不由叹息，“我曾听人说，越是思念一个人，越难梦到她，从前我并不相信呢，如今看来，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许是成佛了吧。”侍从安慰道，“我听大目说起过，若是死去的人还未成佛，生人便能梦见，若是再也梦不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就成佛了。”

　　“是么？若是她能够成佛，了却对尘世的执念，这也很好。”

　　侍从点头应和，“王妃必定知晓了您已成婚，如今过着幸福的生涯，她便了无牵挂，去成佛了。”

　　小姐不语。

　　窗外吹过一阵冷风，她放下针线，望向廊外，但见天上布满乌云，不由暗自担忧东坂君的行迹。

　　“我的确很幸福。”只是稍微有些寂寞，一点点寂寞罢了。

　　她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