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鸟短故事集》穆玄鸟

14、山神

　　多仁的爷爷死了，爷爷是凌晨不行的。那会儿多仁握着爷爷的手，他感觉到那双苍老粗糙的手渐渐失去温度变冷。按照藏族的丧仪，爷爷是该天葬。

　　多仁自己联系了天葬台的负责人，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多仁在电话里简要地把爷爷的姓名，年龄之类的信息说了。电话那头先是“嗯嗯嗯嗯”的应着，末了，那头的声音异常沉稳，大概知道了多仁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所以那人告诉他:不用着急，一切交给他。

　　多仁原以为电话里那人会来的很慢。据他所知，天葬台离自家很远，就算开车来怎么着也得费点时间。结果，才过了一会儿，多仁就听到了敲门声。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多仁开门，见到电话里那人，那人的眼睛冰冷阴鸷。多仁只被那人看了一眼，浑身上下顿时起了一个激灵。

　　那人个子很矮，一头白发，喜欢低着脑袋，眼神却格外冰冷。多仁这时已经知道，这个小老头就是天葬师央宗。多仁引着央宗进了里屋，两人合力把死去的老人抬进了面包车。面包车是央宗一个人开来的，老人的遗体如同一副蝉蛹，已被裹了厚厚三层白布。

　　天葬台设在最高的山上，因为那里最接近上天，便于死者能够就近登上没有痛苦的天国。可是从村里上山的路却很崎岖，央宗开着那辆灰仆仆的小面包车一路磕磕绊绊艰难前行，如果一个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忽然 ，走到一处，央宗停下了车子。多仁往窗外一望，原来那路边有短短一块界碑。那界碑又矮又古朴，很有些年头的样子。央宗下了车，跪在那界碑旁，双手合十两眼紧闭，朝界碑拜了三拜。过了约摸一刻钟，央宗才起身，他也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

　　多仁坐在车上，却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曾听爷爷讲过，这块界碑是人界和神界的分隔，过了这块界碑就进入了山神统领的世界。央宗继续驾驶着车子往山上走，走过一段盘山路后就到了山上的平地。车子不能再往前开了，轰鸣声会惊扰山神。央宗和多仁下车，把车上老人的遗体抬进了天葬台。天葬之前，要告祭山神，央宗给了多仁半袋白布条。多仁站在即将举行天葬的山顶，他把那半袋布条往空中扬，来自山野的罡风把那些白布条卷上天际，形成了白色的风柱。这表示山神已经收下祭品，允许死者借由山神的神力登上天国。

　　央宗拆开白布时，低低的天空已经盘旋着数不清的秃鹫了。多仁就站在一旁，按照藏族的葬仪，亲人要送死者最后一程。多仁看着央宗手法熟练的对爷爷的遗体开膛破肚，央宗手法精熟而老练，他把死者的遗体肢解之后，又把骨头剥离出来敲碎。他把遗体拆分之后，直接抛给那些嗅到食物气息的秃鹫。

　　看着秃鹫吃尽爷爷的遗体后，多仁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爷爷生前积德行善，有进入天国的资格。但爷爷的头骨被保留了下来，和其他进入天国者的头骨那般整齐的码放在天葬台周围。做完天葬，央宗要净身。在等待央宗净身时，多仁却想早点逃离天葬台。

　　央宗洗净了身子，披着一袭洗的发白的袈裟出现在了多仁眼前。央宗的面色依然很冷峻，并没有因为净了身而有所改变。多仁只好硬着头皮，满脸陪笑的迎了上去。原来，天葬师做一场天葬的收费并不低。原本，死者的家属也不会在金钱方面讨价还价，因为这会亵渎神灵。但多仁实在太穷，拿不出天葬费。多仁已经做好了承受亵渎神灵的准备。

　　多仁没有受到想象中的亵渎神灵的惩罚，多仁成为了央宗的副手。成为央宗的副手，这解决了多仁吃饭的问题 ，也解决了多仁拿不出爷爷天葬费的问题。多仁成为央宗的副手后接到的一个任务是搬运一位老太太的遗体。多仁开着央宗那俩灰扑扑的小面包车抵达已经死去的老太太门前时，却被等在门口的死者家属指着鼻子骂。

　　多仁刚下面包车，就被死者的儿子揪住衣领，指着鼻子一顿臭骂，骂多仁吃死人钱却不为死人尽心尽力，这样的人死后进不了天国！原来多仁开车手生，加上路途崎岖，因此车开的很慢，也就耽误了与死者家属约好的时间。多仁哭着鼻子把死去的老太太抬上面包车，多仁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多仁一边开车一边流泪，揪他衣领的死者家属坐在副驾驶坐上，一声不吭而他也不敢哭出声。

　　央宗要求多仁必须认真看自己怎么为死者做天葬的，而且每一刀都要看清楚。看着年老的央宗分割死者遗体，多仁才收住了眼泪。直到天葬结束，死者的儿子依然对多仁可能耽误死者进入天国的好时间不依不饶。最后，是央宗拯救了多仁，因为央宗的情面以及保证多为死者祈祷，死者家属这才放过多仁。从这以后，多仁一直帮央宗搬运死者遗体。

　　入冬之后，去世的老人变多了，多仁欠央宗的债也还的差不多了。入冬之后的第二个月，天变得极冷，多仁如同往常那样搬回了一具青年男子的遗体。这人是得重病去世的，央宗看着遗体的脸，下了判断。山神已经祭祀过了，低低的天空之下，无数秃鹫盘旋着。多仁以为央宗要亲自动手，谁知央宗却把那把亮闪闪的解尸刀丢给了自己。央宗一脚把多仁踹到死者面前，央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他做天葬。

　　多仁看过很多次央宗施天葬的场景，央宗的一招一式，多仁早已烂熟于心。多仁真正自己做的时候，却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对着一具真正横在自己面前的遗体他忽然无从下手了。多仁额头上冒出了无数细密的汗珠，他憋的满脸通红，一刀子下去，位置不对，死者遗体上的血喷了出来。央宗朝多仁的后背踹了一脚，多仁半个身子扑到了死者的身体上。血沾到了多仁。这可把多仁吓坏了，多仁疯了似的，站起身扭头直往外跑。

　　多仁离开了天葬台。

　　多仁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不停地喝酒，可是天葬场里发生过的那一次次的“送别”却不停地回荡在他的脑子里。他再回到天葬场的时候，老央宗已经起不了身了。原本只是感冒，但一直不好，老央宗或许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多仁握着老央宗的手，感受着老央宗那双送别无数人的手渐渐变凉。老央宗当了半生天葬师，他没有亲人，多仁给老央宗做天葬时，高原上无数人都来为老央宗送行。

　　高原上的人都说，老央宗是真正的山神，他那一双手把数不清的亡魂送上了天堂。多仁成为了新的天葬师，他把老央宗的头骨保留了下来，他把央宗的头骨和爷爷的码在一块。每当多仁无聊时，就会去抚摩那些光滑的头骨，以此解闷。

作者有话说

　　《山神》来了，后面会有更多短故事。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