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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7章 ...

  •   人们说背井离乡,说的不是地理空间,而是心理体验。
      曾葭搭乘的班机元旦前夕降落在璋海国际机场。
      她的同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字叫吴恪,穿的西装革履,气质吊儿郎当。他来璋海投亲,自认不久必将将飞黄腾达,许诺道:“葭儿,以后你要是吃不上饭,我管你一日三餐,早餐青菜豆腐,午餐青菜豆腐,晚餐青菜豆腐。”
      他们的相识说巧不巧,一天晚上,曾葭从兼职的酒吧下班,一心想着某个论据反驳教授的观点,不小心走岔了路,意外在一间出租屋前看到许多人人乌压压地打群架——说群架是客气,那情形应该叫群殴。
      为首大胡子蓝眼睛的欧洲人让她滚。
      被围在中间的年轻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在雪光下她看清他的脸,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他被装进麻袋拖入一家酒店,在被敲晕之前,他说了一句流离的汉语:“你们最好弄死我,不然将来我一定弄死你们!”
      犹豫是否要滚的曾葭因为这一句话迷了路。看客的冷漠脸她亲身经历过,她知道什么才是受害人真正的绝望。她打了报警电话,奈何警察姗姗来迟。她从路旁废旧卡车上拆下一根铁棍,藏在袖子里,尾随他们进了酒店,千钧一发之际,她把吴恪从蓝眼睛的枪下救了回来。
      事后,吴恪某次醉酒,稀里糊涂地说:“你进来救我,我以为你们黑吃黑。后来你不让我杀人,等警察来了,我才知道你是多管闲事。我本来想,如果我不死,我一定要报仇,偏偏老天派来了你,让我下不了报仇的狠心。”然而这么大一桩缘故,他居然用青菜豆腐汤打发,曾葭感到非常失望。
      他们从机场出来后分道扬镳,临别前吴恪打了个响指,让她别忘了给元盛打个电话。
      双年之交,A大处于考试周,正是教务最忙碌但最高效的阶段,曾葭得赶早去兑换学分。她打了个出租,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伯,看上去十分猥琐,车开的九转十八弯。眼看计费器的数字蹭蹭朝上涨,曾葭点着举报电话说:“师傅,我认路。”司机原本热络地和她谈天说地,立刻不再出声。
      高架桥旁,两个十五六岁的杀马特少年上了车。一个坐在曾葭旁边,一个坐在副驾驶座,报的目的地是体校北门。他们掏出了棍子和刀,嘴里骂骂咧咧,似乎是和体大的学生约架。
      司机劝了几句,后座的少年有些胆怯,说要不算了吧,但被另一个喝止住了,少年擦了擦刀子,警告司机师傅别废话。
      曾葭捂住嘴,对杀马特少年说:“我晕车,我能不能和你换个座儿?”
      副驾驶座的杀马特没理她。
      司机看了她一眼,擦去额头的汗,在一家连锁酒店旁边停了车,笑道:“姑娘,您到了,给我一百块就成。”
      曾葭掏出钱包付了一百块钱。她下车一站定,出租车便没入车流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幸好她有记住车牌号的习惯,立刻报了警。
      这个地段不好打车,总归离A大也不远了,她徒步走了回去,凭学生证在一家内部宾馆住下,第二天就近在隔壁的移动营业厅办了璋海的手机卡。她正准备把旧的手机卡换下,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进来,一接才知道对方是市局的人。
      昨晚一辆出租车上出了命案,浑身是血的老司机被推在马路上。事故出租车的车牌号和曾葭报警电话里说的一样。嫌犯在处理车子的时候被抓获了,需要她去指认。
      曾葭打量面前的两个少年,说:“昨夜天很暗,我没看清脸。但是声音的确和他们一样,头发的造型对得上。”
      嫌犯当然得声辩:“这是现在流行的头型。”
      曾葭又说:“你们的谈话中暴露了彼此的姓名,这也对得上。”
      嫌犯一惊,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的对话,确定曾葭话语不实,说:“你放屁!胡说!我们在车上根本没叫名字!”
      曾葭摊了摊手,说:“你看,你自己都承认了嘛。”
      “……我去你大爷!你这属于诱供!”
      警察:女士,您是来抢饭碗的吗?
      “你们不承认是吧?我们同志正在检验车上的血迹和指纹,以及遗留在现场的凶器。你以为你们那点儿小聪明抵什么用?我不是恫吓你们,坦白从宽!”
      办案人员感谢了曾葭的作证:“谢谢您,还得耽误您点时间做笔录。”他对从化验室出来的警察招手,“薛简,你来。”
      曾葭:“……”
      薛简单手摊开笔录本坐下,说了同志您好之后,才认清楚这个目击证人是谁。
      期年未见,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你头发呢?”
      她剪了齐肩短发,看上去很精神,有干劲,然而每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怀念那条乌亮松软的马尾。
      薛简也一样。
      曾葭哭笑不得:“警察同志,您说得好像我秃了一样。”
      “你怎么突……”
      “您做笔录吧。”
      薛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吧,我要问什么你也清楚。”他们关系好的时候,曾葭陪他演练过许多次。
      曾葭:你就这种工作态度?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分我上了BXXXXX出租车,中途睡了一觉,后来上来了……”
      薛简打断她:“你从哪里上的车?”
      “国际机场。”
      “哪一班机?”
      “我是目击证人,又不是犯人。您审我呢?”
      薛简咬字清晰地重复:“哪一班机?”
      “这个问题和案子无关。”
      “说!”
      “CX1204。”
      薛简转头问:“阿成,这位女士报警用的是香港的号码么?”
      阿成不知道这两人玩什么把戏。
      “不是,报案手机号是欧洲的……”
      曾葭只好补充:“英航转CX1204.”
      薛简看了她一眼,边记边说:“继续。”
      曾葭简述了事情经过:“我被扔下车就报警了。这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我快下班了,一起吃午饭。”
      两人就近找了家餐馆,各点了一份盖浇饭,薛简大概陈述了案情的因果。
      司机冯师傅的尸体上午被家属认领,他平时爱耍小聪明、贪便宜,出租公司经常接到投诉。昨晚他在半路放下曾葭,径直把车开到了派出所门口。杀马特少年恼羞成怒,手下没轻重,就把他给捅死了。曾葭感到悲哀,她对冯师傅观感很差,没给他好脸色。他带着这世上最后一个人对他的恶意走了。
      薛简提议一起吃饭,全程他却什么都没吃,只喝了几口水。曾葭自己的吃完了,指了指他的盘子,薛简嫌弃地翻白眼,把餐盘推到她跟前,一同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在欧洲待了一年,吃饭还跟饿死鬼似的,一点儿贵族气质都没沾到。”
      曾葭心想,我哪怕跟猪扒似的,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你不会就是来看我吃饭的吧?”
      “你出国前应该和我说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逃避了?”
      “你觉得我为了疗养情伤才走的?”曾葭笑着摇头,“薛简,这种故事情节不适合我。你真的误会了,我没有躲避,我很早就提交了交换申请。而且那段时间我们看彼此就烦,我怎么跟你报备?”
      “那你好歹报个平安啊,我整整一年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没人告诉你我的消息?”
      “谁跟我说?我找不到你,你连床铺都卷空了。何萘他们一句话不肯对我说。我怕你想不开,怕你自尽,怕你跳海,我差点儿被当成……懐儿嘲讽我多大人了还不能断奶。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我觉得她说得挺对。”
      “你……”
      “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上个月薛警官通过一堆垃圾破获了一起拐卖儿童案,挽救了十几个家庭。你真是好样的。”
      打蛇打七寸,薛简工作半年后调入重案组,和身边的人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有一次他说起一场绑架案,把娃娃恶心得拂袖而去,从此,他就再也不提了。如今曾葭提起案子,他立刻有满肚子的话想倾诉。
      “我有一位同志,半年前牺牲在一场缉毒行动中,警方代表去慰问家属,他白白胖胖的儿子看见我们就跑。后来,有老同志告诉我们,这是家属怕遭人报复,他们恨不得离警察越远越好,对政府的慰问避如瘟疫。那天,我一个人绕着烈士陵园转了三圈,转到天黑。你说过,我们历来有文死谏、武死战的传统,堪称壮美。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瞧,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在一些场合里仿佛是罪人。”
      气氛骤然变得很沉重。
      曾葭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你不应该分心感时伤逝。”
      “我明白,我就是心里憋的难受,想和你聊聊。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看办案的手法,猜也知道是你。自从你调入刑警队,市局的官微没少推送你这位警界菁英的消息。”
      薛简愣了一会儿,问:“你其实一直不放心我,对不对?”
      曾葭敷衍道:“有点儿吧。你看,饭也吃饱了,话也说够了,薛简,我真的有事儿,我该走了。”她叫来老板娘买单,起身就要离席。
      薛简突然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那天我只是和他摊牌,让他以后不要干那些龌龊事,好好对你。我发誓,我没有给他下药,没有背叛你……”
      他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段话,也亏得曾葭能跟上他的脑回路,丝毫没有觉得突兀。
      “你没有背叛我?你知道任参背地的勾当却瞒着我,你让我男朋友给别的女人交代,你完全不考虑我的耻辱和难过。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算背叛,那我的忠诚底线是不是太低了?”
      餐厅里的客人接二连三地看过来,薛简拉着她的手腕,说:“你别激动。我知道你很失望……”
      “你不知道。”曾葭笑得很悲哀,“这么久的时间,薛简,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你,你根本不知道真正让我失望的究竟是什么。”
      薛简心头一震。
      他冲回市局,调出她的报警号码拨了回去,可惜已经停用了。
      曾葭回到宿舍,磨蹭了两个小时,也没有等到何萘回来,反倒先和实习回来的高高碰面了。曾葭离开一年多,竟有些思念这个互看不顺眼的舍友,好心情地和她吵了几句。
      “你比我想得争气嘛!才一年就回来了。”高高显然存在和薛简类似的误会,毫不掩饰对曾葭的鄙视。“我以为你这辈子逃不开那个渣男的阴影了呢。”
      曾葭掼了拉杆箱,蹙眉道:“你不朝我心里撒盐不舒服,是不是?我去找我师父了。等何萘回来,你请她等一等我。”
      “你心里只有何萘。”高高扯着床帘,没好气地说,“你等着碰一鼻子灰好了。”
      “她怎么惹你了?”
      “你管我?你赶紧走吧!”
      曾葭无奈地耸了耸肩。
      老许家不过阳历年,这天元旦,唯独他家冷冷清清,不张红也不放炮,门前一株青松头顶皑皑白雪,风骨卓然。
      “师父,莱森夫人托我转交您一封信,她希望您对她即将出版的作品提出一些建议。我在Plus实习了几个月,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写了一份报告,想麻烦您抽空看一看。还有一件事,师父,我出国前您罚下我的那篇期末论文,我想我理解原因了。”
      “一句一句说!这么多话听得我头疼。”老许的眼睛已经花了,他要把信纸端在头顶,照着阳光才能看清。“你说那篇论文,看来你不服气我的评语?”
      “开始有一点。但我后来明白了,您挂的不是我的学问,而是人品。也许我没有刻意为之,但在呈现结果时,我的态度是谄媚的。”
      师母牵起曾葭的手,说:“小曾,你说的太狠了,没这么夸张。”
      “你还算可教。曾葭,你来世上走一遭,决不是为了当个哗众取宠的小丑。无论你将来做什么,必须坚守你的格局。”
      “对不起,师父。您的话我记住了。”
      老许哼了一声:“我听说你刚回来就和舍友吵起来了?”
      “……我们闹着玩的。”
      老许沉下脸,说:“我负责你的素质教育,你心理的成长和我无关。我允许你接下来的半年翘课、打架、挂科、谈感情、招惹警察,你可以和所有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我就一个要求,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人问题解决干净,我希望你的情商和智商在同一个水平。”
      曾葭被他骂的面红耳赤,撇嘴说:“您消息真快。我人刚回来您就抓我毛病。”
      “你的毛病难道少吗?”
      老许不想和她吵,拎着小水注浇花去了。
      沈教授很怕弄糟了师徒的情分,说:“小曾,你不要介意,你师父是个老小孩,说话从来不中听……”
      曾葭握了握师母的手,让她放心:“我知道师父一心为我好。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老许批准曾葭处理私事,她自然不客气。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睡一觉,在英国水土不服,她没睡过一个好觉。她收拾好床铺,天半黑就躺下休息,然而迟迟没有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第二天早上,她泡了一杯浓咖啡,站在窗边看云来雾往。此时,天空泛着鱼肚白,她转过身,看见了夙夜未归的何萘。
      两人一年多没见,乍一看见彼此,感情难免波动。何萘走近和曾葭并肩而立,全然没有一年前那个咋咋呼呼的疯丫头的影子。
      “我转法学院了。”
      历史系的学生会长中途易辙,这件事在大文科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曾葭问了老许,原来何萘父亲因为工地事故被公诉,刺激之下中风昏迷,至今未醒。曾葭想问一问叔叔醒了没有,但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不至于让何萘伤心。
      “曾葭,你真洒脱!”
      在她犹豫之际,何萘冷笑着掉头离开了。
      高高咋舌道:“厉害!这人好半年没点儿活力。你一句话就把她气走了。”
      曾葭谦逊地颔首:“谢谢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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