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城》Catholicism

3、天使

　　魏延无奈道：“我不知道。他只是说自己有事情要做。他让我帮忙请几天假，甚至瞒着他的父母。”

　　“请几天？”

　　“五天。”

　　警察挑了挑眉，咖啡色的眼睛带着一丝趣味，他含蓄地笑道：“然后你就答应他了？”

　　魏延重新弯下腰抱起书本，淡淡地道：“抱歉，你的那一颗糖不值得我回答这么多问题。我还有事情。”

　　警察伸手摸了摸下巴，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请你吃饭，嗯？哈哈，真是有趣，我请你吃鸡脯如何？而且你可以再多要一份带走。”

　　魏延：“……”

　　魏延道：“我并没有答应他，五天的假期，就像你说的，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做，我不会为他承担后果。但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并未隐瞒他的父母，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看在鸡脯的份上，他妥协了。

　　警察没说话。

　　魏延继续道：“他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人有无限的潜能，那是一种上帝赐予的宝藏。”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他喜欢台风，在他看来，台风就像自然中神秘的使者，它是无情的双刃剑，关键在于人如何使用它。”

　　“这真不可思议，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应该会喜欢超自然现象的东西，”警察似乎是终于看到魏延怀里厚厚的书，“好心”地伸手接过，食指在最上面的《高考模拟试卷100名校》敲了敲，“这种书是造成我高中时代痛苦的罪魁祸首，你现在应该上高一……这么早就写高考题了？”

　　他带着魏延走到警车旁，用脚踢踢车门，“想坐上来吗？相信我，它会很拉风，而且视野不错。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鸡脯肉米饭，尝尝吧。”

　　魏延没有开车门，只是沉默地站在车门口，眼神有些黯淡。车身上的“police”字样刺眼醒目。警察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孩子，为什么不坐上去？”

　　魏延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听清，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他侧着耳朵靠近魏延，“你说什么？”

　　“伯泉。”魏延声音很轻。

　　“那是什么？”

　　“酒店的名字，他说他可能会去伯泉。也许，我不知道。”

　　警察笑了，很开心地露出一排牙齿：“你怎么突然又愿意告诉我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上帝会让一些人永生，给他们提供庇护，也会让他们下地狱，”魏延黑沉沉的双瞳静默地看着警察，瞳仁倒映着警察的影子，“我只知道这些，伯泉酒店离我们的镇子很远，我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你可以去看看。”

　　“那个酒店在哪里？”

　　“江州市区。”魏延道，他拿过警察手中的书，“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要做。我也很讨厌这些书，但不可否认，它们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再见。”

　　警察靠在车门上看着少年挺拔修长的背影，前方是一轮红彤彤的浑圆落日，他想起一句很应景的诗：天清云淡，长虹落日。鸿雁分飞，水光粼粼。落日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寂寞。天空有一架飞机飞过，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把天空分成不均匀的两个碎块，少年听到头顶的声音，微微抬头，迎着落日的方向看去，他微微抬头的角度，像看着未来的方向。他白净的衣角被风略微吹起，细软的光滑的黑发凌乱地散在额角，发梢上跳动着欢快的阳光。

　　少年突然回过头，他的侧脸抹上一层光晕，温暖沉静，像一幅油画。魏延似乎是笑了笑，长长的睫毛分割着细碎的光芒，他道：“伯泉酒店还有一个分店，在中谭乡。祝你好运。”

　　好运，警察在心里重复，台风就要来了，这或许是最后一个晴天。

　　.

　　那是一座形象优雅的小教堂，巴洛克式的圆顶刷着鲜红色的染料，雪白的身体，四根大理石柱子上缠绕着盛开的蔷薇花，哥特式的窗子反射着光芒。教堂很漂亮，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还是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十字架很大，通体黝黑，据说是由黑曜石制成的。十字架上用铁链拴着一个半裸的人—耶稣。教堂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朵，香气四溢，还有修葺整齐的草坪，小小的喷泉。它们被围在篱笆墙里，篱笆墙爬满了牵牛花。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年龄估计和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一样大，它还不会结苹果。

　　教堂的主人是伯里斯格，一个爱饮酒作乐的犹太人，他的皮肤很白，毛发旺盛，不修边幅—因为他从不整理头发，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地盖在头顶，就像野鹮尾巴上的毛，支楞八叉的。
　　他喜欢戴金丝眼镜，就像契诃夫一样，他觉得那样显得很有涵养。他留着八字胡，胡子上总是沾着墨水和苹果渣。
　　他喜欢读《圣经》，旧约圣经最早是用希伯来文写的，新约圣经最早是用希腊文写的，悲哀的是，他都不认识。但他知道这一句话：

　　耶稣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必在黑暗里走。”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他喜欢盲目的崇拜，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关心。

　　伯里斯特觉得自己是神的使者，坠落到人间的天使，他总是自以为是。但是他的教堂里有绝大多数的中国孩子，他给孩子们传授基督教，看耶稣像，给孩子们戴十字架，教会他们英文和拉丁文。孩子们喜欢伯里斯特，他会用大胡子蹭他们的脸，给他们丰盛的晚餐，亲吻他们的脸颊并告诉他们上帝会拯救一切，他们是爱的化身。

　　坠落到人间的天使会不会沾染上污秽？被折断的翅膀，被囚禁的灵魂，被污染的心灵，如果天使真的纯洁，那么谁是魔鬼的化身？谁对上帝虔诚？

　　温度骤然降低了十几度，周匀冻得打了个喷嚏，风很硬，打在脸上像被扇耳光。周匀裹紧了他那价格五位数的羊驼色大衣，皱着眉道：“伯里先生，您为什么不关上窗户？”哥特式的窗户敞开着，风拼命往里钻，火炉被吹灭了，屋子里变得更冷。

　　伯里斯特优雅地端起欧式马克宫廷咖啡杯，里面装着比被子贵的多的咖啡，他品尝着，似乎未发觉咖啡已经凉了：“亲爱的周先生，鄙人姓玛德，伯里是我的名字，但您可以叫我布莱，我们家里的人都如此叫我。风是神派向人家的信鸽，风在呜咽—你听……它在不满…关上窗户是对上帝的不敬。”

　　周匀暗暗翻了翻白眼，心想你真是个玛德，风是信鸽，我还是上帝呢。你可以把嘴巴张开，对着窗户，让风从你的嘴里进去，然后从你的耳朵出来，这样不止让你的脑袋都通风，也能让你完全聆听上帝的教导，心灵得到净化。但他表面上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您的姓真是太有文采了，玛德先生，您的中文也很棒。”

　　“谢谢您的赞赏。”

　　教堂的钟声敲响，到中午十二点了。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到伯里斯特的屋子里，轮流向他问安，然后在修女的带领下去吃午餐，他们的午餐很丰盛，有芝士棒和牛肉，还有苹果面包。屋子里再一次空旷起来。周匀不喜欢甜腻的奶酪和点心，他也不喜欢伯里边吃奶酪边在咖啡里放一堆糖的做法，于是他掏出自己的水杯，里面泡着枸杞乌枣，他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玛德先生，我想给您说一下我来拜访您的目的。”

　　“请讲。”

　　“您可否解释一下那辆前几天夜里停在教堂后面树林里的没有牌照的货车，那辆车是干什么的？”周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伯里斯特，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质问。

　　“我不清楚。”伯里斯特道。

　　周匀倾身上前，眼睛微微眯起：“玛德先生，我想您应该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您建立这座教堂呢，是什么目的？那辆车又是什么目的？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伯里斯特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用夹子又夹了一块糖放进去，缓缓道：“太苦了，这咖啡就如同我建立的这所教堂，它品着是苦，实际上是甜的，但很多人都不喜欢。教堂从建立之初到现在，不知被人误会了多少次，我做着慈善，却被人不断怀疑。越是好意越是不被人所赞颂…我只是为孩子们提供庇护的场所，其他的东西都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先生，那辆车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慈善家，来到中国做一个慈善，建一座教堂，仅此而已。”

　　周匀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您别紧张，我无冒犯之意，只是实话实说。”他不动声色地和伯里斯特扯皮，“实在是那辆车太令人怀疑了，您知道吗？最近江州出现了很多违禁品，而这批违禁品正好和您出现在很接近的时间，这实在是太巧合了。”

　　“……”伯里斯特无奈道：“这能说明什么？我是一个正经商人，我没有恶意，您知道在德国无凭无据污蔑一个无辜的犹太人是什么罪吗？”

　　周匀强硬道：“很遗憾，这里是中国，德国的人权在这里行不通---您得按照中国的规则办事，更何况谁能证明您无辜呢？”

　　“……您这样我实在是无法和您继续聊天了，这样说吧，”伯里斯特叹口气，点了点桌子，翘起二郎腿，“那辆车我的确没见过，只是有修女跟我汇报过，这几天刚下过雨，我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有车了，只有歪歪斜斜的车辙，那辆车有什么问题吗？”

　　“是哪个修女？”

　　“卡利翠娜，她心地善良，孩子们喜欢称她为玛利亚，是她带着孩子去教堂后面的梧桐树林的时候发现那辆车的。大概是前天。据我所知，那片梧桐树林是公共财产，我没有权利要求那辆车离开，但卡利翠娜说那辆货车停在那不久就走了。”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坦诚与配合。我能见见卡利翠娜吗？”

　　“周先生，”伯里斯特摇摇头露出遗憾的神情，他的鼻子被冻的通红，嘴唇泛白，棕褐色的眼睛不时地看向窗户，他可能在纠结要不要关上窗户：“不好意思，她今天不在，今天是礼拜三，她去朝拜了…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辆车到底有什么问题？”

　　周匀礼貌的起身，整理着衣摆，将衣领竖起，奸滑地笑道：“我刚刚就说了啊，那辆车是无牌驾驶，被抓到了是要被罚钱扣分的。”

　　“……”伯里斯特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睁圆眼睛，他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觉得自己被耍了，不禁有些懊恼，然后他打断周匀想要说“再见”的话，道：“周先生好不容易来一趟，应该还没有聆听过上帝的教诲，我给周先生讲讲《圣经》吧。”

　　周匀：“………”

　　.

　　江州市人民公园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人民公园，占地面积广阔，里面植被丰茂，布局精巧。同时又有不少空地可让附近的居民来跳广场舞，空地旁是一排健身器材，再过去一点是一个大篮球场，公园设备先进，环境清新，很得民众喜爱。

　　公园里有一处湖泊，叫太音湖。湖水深不见底，不时有锦鲤或乌龟游来游去。湖中央有一处亭台楼阁，建在湖上的廊桥仿制汉白玉栏杆，精心雕琢，匠心独运—曾经这座亭台楼阁廊桥水榭被列入国家物质文化遗产，后来发现其为仿制之后，便在此建立了人民公园，简称太音园。

　　公园里栖息着各种鸟，它们是被放养的，不怎么怕人，胆大的还喜欢用脑袋蹭人的手，啄游客手心里的稻谷。公园的栏杆里养着两只孔雀，它们总是十分高傲，不肯吃游客扔的食物，也从不开屏—因为它们都是公的。

　　这个时候正值清晨天刚蒙蒙亮，公园里水雾朦胧，大多是清晨的露水，空气很凉，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

　　廊亭里坐着一个少女一个少年，少女正直二八年华，婷婷玉立，姿态俜缈。少年眉目俊美，身形修长，嘴角含笑。如果按照典型的古装剧里的发展，两人定是眉目传情，卿卿我我，最后花前月下，千里婵娟。可事实并非如此。两人之间的气氛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女生画着精致妆容的脸怒到扭曲。男生眼神冷漠，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看女生发飙。

　　中年的清洁工好奇地驻足观望，他们用扫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边看边八卦地问道：“这是一对吵架的小情侣吧？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啊，有什么可吵的呢。”

　　公园的太音湖是各种年龄层的情侣都喜爱的地方，他们或是依偎在一起甜言蜜语，旁若无人地亲吻，或是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清洁工也没放在心上，权当是看个热闹。离得太远，听不清两人在吵什么，只能依稀看出女生怒气很大，伸手拽着男生的衣袖，男生看不清表情，可能有些不耐，他甩开了女生。这一幕像是韩剧中发生矛盾的男主欧巴和傻白甜女主。几个清洁工看的津津有味。

　　一个清洁工大妈正在远处的草坪捡垃圾，草坪上有几只蚂蚱蹦来蹦去，青草新鲜，空气湿润，树枝间缠绕着朦朦胧胧的雾气，像纯白的蜘蛛丝，周围安静的出奇，如同人间仙境。

　　她捡起一个垃圾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桶旁边的道路是由大理石铺成的，路上蒙着一层水汽，大妈一脚踩上去，直接被滑得撞到了垃圾桶。她痛苦地弯下腰揉住被撞疼的腿，五官也因为这一撞而皱在一起。

　　大妈揉着腿蹲在地上很长时间才缓了过来，她觉得血压有些高，耳边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她扶着垃圾桶准备站起来，忽然发现，垃圾桶被她撞开的一角下压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不像是一个垃圾袋。她把袋子拽出来，沉甸甸的，里面似乎放了铁块一类的东西。

　　她拉开袋子的拉链，里面是一个制作精致的方盒子，盒子是铁质的，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上面锁着小巧的铜锁。大妈文化水平低，她看不懂方盒子背面的文字，歪歪曲曲的像蝌蚪文。她掂量着盒子，觉得不像是垃圾。

　　大妈随手把盒子放到口袋里，然后继续打扫。她年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她的脸粗糙不堪，皮肤皲裂，眼里露着浓浓的疲惫，她准备把盒子先交给失物招领处的经理，然后去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她把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因此她并未看到袋子里几乎和黑色融为一体的暗沉的血迹。

　　.

　　魏延回到小区时天已经黑了，像打翻的墨汁。风声开始了肆虐。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也躲进了乌云里。台风很快就会在江州登陆，然后就回危及到他们的小镇。现在已经变天了。

　　魏之年正坐在值班室里等着他。他是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小区的人都喜欢他，小孩子也喜欢和他玩。张大爷最喜欢魏之年，魏延去镇子上高中，时间紧张，张大爷主动担任了接送魏之年上学放学的任务。

　　魏延到值班室时，张大爷正抱着魏之年看《平凡之路》。张大爷边看边讲，讲的深情并茂，尽管有很多字他并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热情。魏之年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窗户外面的小区大门，墨玉般的眼珠逡巡在门口，直到看到了魏延的身影，嘴角才露出了笑容。

　　魏延敲了敲窗户，魏之年迫不及待地从张大爷怀里跳下来，打开门就朝着魏延扑了过去：“哥哥！”魏延伸手抱住他跟张大爷寒暄几句道别。魏之年乖乖窝在魏延怀里给张大爷挥了挥手。

　　张大爷混浊的眼睛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他沉默地看着魏延离开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融入了黑暗里，然后收回目光，将书缓慢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