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城》Catholicism

2、血色

　　魏延很讨厌警察，尽管这个警察五官端正，一身浩然正气，着装整齐。但警察总会带来噩耗，就像医生。他也讨厌医生。

　　高个子警察弯下腰和魏延平视，警察的眼睛是很温柔的咖啡色，闪耀着光芒。警察和善地笑问：“你叫魏延是吗？很好听的名字。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魏延很烦躁。

　　今天是星期六。学校已经放假了，背着书包离校的高年级学生抱着一摞摞书准备回家或者去图书馆学习，他们的眼睛很疲惫，但是仍然掩盖不住闪烁的细碎的，期待的光芒。魏延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胳膊被压得生疼。他一边深深感叹着知识就是力量，一边要浪费时间和警察进行没营养的扯淡。面色愈加清冷烦躁。

　　那警察从口袋里掏出阿尔卑斯糖，另一只手拿一盒软中华，用嘴叼出一根烟，他拿糖的手伸向魏延，笑道：“草莓味的，要不要来一个。你不用露出防备的表情孩子，我是一个警察，我只为正义，不会浪费你多长时间，吃一颗糖心情会好一点，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愉快的谈话。”

　　魏延沉默不语，魏之年喜欢吃糖，孩子用容易被糖收买，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不想让警察的阴谋得逞。沉默一会儿，他伸手接过糖，塞进了口袋里。

　　“你想和我谈什么？”

　　警察严肃道：“沈文涛失踪了，你是他的朋友，我想你应该有点线索。”

　　沈文涛是魏延的同桌，在他们镇上第一中学名列前茅，品行端正，尊师重道。他的黑色校服外套的扣子总是扣到最上面，里面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衣服没有一丝褶皱。他的脸上总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嘴角处有两个酒窝，他很少笑，但他每次笑，眼睛都会微微眯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从星期四魏延就没有再见到沈文涛，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学校了 。高中的试卷资料总是不要命的发，雪花一样，沈文涛桌子上铺满了卷子。魏延的胳膊又酸又麻，他只能把书放地上然后揉揉手臂：“他没有失踪，他只是有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在晴朗的天气或阴天出现，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警察叹口气，循循善诱道：“听我说孩子，沈文涛的家人已经报警了，你说他有事情要做，甚至帮他去隐瞒家长。你多大了？”

　　“十五岁，我能做一些事情。”

　　“很遗憾你并不能，你还未成到成年，你无法承担任何民事行为责任，你觉得可以帮助他，你觉得这是在讲义气，事实上你们没有把秩序和法律看在眼里，他已经失踪两天了，如果他出事了谁来负责承担后果？”

　　魏延沉默了，他看看表，已经下午六点了，他无奈道：“所以你要请我去警局喝一杯吗？”

　　警察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别紧张，我说过了你未成年，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只想让你解释一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你说沈文涛没有失踪，他只是有事情要做，他去做什么了？”

　　.

　　下午5:40分 . 中谭乡

　　吴越端着电话一手开车，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吴越听到底盘咯吱咯吱的声音心里止不住骂娘，中谭实在太穷，连修路的钱都没有，路面坑坑洼洼积满了污水又特别狭窄。房屋低矮破旧，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街道空旷冷清。他对着电话道：“我就不去了，我得回家上坟，白队的生日礼物你先帮我补上吧谢了……”

　　电话那头周匀笑道：“行，回头你可得请大家吃饭，亦洲就对你偏心，他的生日也就你敢不给他面子。除了你小眉也不去…只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了。”

　　吴越淡淡“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男人不是善茬，让小眉姐小心点。”

　　“放心吧，她干了那么多年的刑警，知道分寸……那你开车吧我这边教堂的事调查得差不多该回去—”

　　“吱——”吴越猛地将刹车踩到底，车子急刹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怎么了？”

　　吴越没有应声，他看着前方像是出了神，直到周匀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匆匆道：“抱歉周哥我还有事先挂了。”

　　他看了眼表盘，刚刚开了四十码。车前不远处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地上到处是水洼，女人坐在水里也浑然未觉，只是浑身颤抖着。女人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胡同里钻出来，直挺挺地往路上闯，如果不是吴越刹车及时，她就不是毫发无伤地坐在水里了。

　　吴越从车上下来，走到女人身旁蹲下：“大姐，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女人抬起头，她的容貌撞进吴越黑色的瞳仁。吴越觉得自己碰到鬼了。女人脸色憔悴苍白，黑眼圈浓重，嘴唇鲜红，眼神茫然无焦距，像磕了药的吸血鬼。见吴越向她伸出手，女人枯骨爪子般的手死死扣住吴越的手腕，嘴唇哆嗦着，用叹息似的声音颤抖道：“路虎。”

　　“什么？”

　　女人直勾勾盯着前方，喃喃道：“那辆车，我真的看到了。”

　　看着女人的状态，吴越觉得她精神应该受到了刺激有些不正常，通常这样的人独自走在路上是很危险的，他们容易做出偏激行为。吴越道：“大姐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去，路上不安全。”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让女人浑身抖了抖，她猛地推开吴越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跑。

　　吴越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他有种警察的敏锐直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暗笑自己的职业病然后把车锁上去追女人。

　　那女人跑进了派出所。

　　吴越站在派出所门口，觉得自己真是敏感过头了，能让派出所民警同志办的事情应该不会太严重。他在冷风中站了五分钟，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你这个疯女人还敢来！什么死不死的满嘴胡言，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不要再来派出所捣乱，疯子，赶紧给我滚！”一个值班室的保安用力拉扯女人的胳膊像拖垃圾一样把女人扔出来，派出所所长走到门口，指着女人骂道。

　　女人像是感觉不到疼，她惶恐地去抓所长的袖子，声音尖利凄惶：“我没有骗你，真的，我真的看到了，他把他杀了，杀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话听得人心里发毛。吴越停下脚步，皱起眉，心里开始有种不安的感觉。

　　派出所所长腆着大肚子狠狠“啐”了她一口，骂道：“你这个疯子没吃药是不是！满嘴都是杀人杀人，这他妈是你把人杀了记忆错乱吧，派出所没空接待神经病你赶紧滚，下次再看到你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吴越抓住了所长欲打向女人的胳膊，笑道：“你们民警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知道的说你脾气暴躁，不知道的还以为见到了土匪呢，你他妈配穿这身警服吗？”

　　他将所长的胳膊扭到身后，所长刚想叫骂就被疼得直冒冷汗，吴越是正儿八经警校毕业的，格斗是他们那一届的第一名，臂力惊人，所长的胳膊被他扭得都能听到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

　　吴越道：“为什么百姓找你办事你不但不办甚至言语辱骂？你以为你是爹？”

　　所长痛苦地哀求道：“小兄弟你先放手有话好好说…我的胳膊要断了！”

　　吴越放开他，道：“说吧，杀人是怎么回事？”

　　女人叫张红霞，是中谭本地人，今年刚死了第二个丈夫，儿子又因吸毒被送进了戒毒所，她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导致精神有些不正常，总是爱坐在小胡同的角落里发呆，但她还认识邻居，每次碰面都打招呼。所长说：“她前天夜里就跑到了派出所门口，那时候大概凌晨一点多，派出所没人，她就蹲在门口又哭又喊，说死人了，把街坊邻居都吵醒了。她在派出所门口蹲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差点把值班室的同志吓死……她这两天就跟个魂一样逮着人就说杀人了……小兄弟，你体谅体谅我们，有她在这蹲着哪还有人敢找我们派出所办事啊……”

　　吴越没心思听这些糟心的东西，他伸出手挡到所长面前，五指张开打断了他没有重点的喋喋不休，“现场大概在哪，派人去过没有？”

　　所长愣了愣，发现这年轻人说话很能一针见血，不好糊弄，便一五一十地交代，长街区。

　　长街区是中谭最古老的街区，房屋道路由青石板和白瓦构成，大多保留着古典的江南风格。在几十年前，中谭兴起了纺织业，长街区以优越的地理位置，吸引了不少纺织企业驻足，纺织行业蒸蒸日上，为长街区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商场、医院、学校纷纷兴起，最终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条。但是后来由于交通拥挤、环境污染、设施老化、住房紧张和产业调整等因素，纺织业破产，长街区人走楼空，垃圾遍地又无人整治，最后成了贫民区。现在长街区龙蛇混杂管理混乱毫无秩序，再无人愿意踏足。

　　所长指指张红霞道：“她就是长街区的住民，她说的案发现场我们根本就找不到，兄弟，她脑子有点毛病，我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派那么多警察去漫无目的地找一个真假难辨的案发现场，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这不值得。马克思教导我们凡事要讲究利益最大化，资源合理利用。”

　　派出所所长说的确实有道理，但如果张红霞说的是真的，这件事就关系到一件命案，不可能草草了之。

　　吴越心想这他妈都什么事啊，他转头看向张红霞。张红霞在地上缩成一团双臂抱膝，眼神涣散无光，嘴里神神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脸色憔悴得很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他硬着头皮蹲下来拍了拍张红霞的肩膀，放轻了声音道：“你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张红霞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点点头，然后又缩了回去。

　　吴越循循善诱道：“前天晚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引导和安抚。

　　张红霞歪了歪头，眉头紧皱，她觉得脑袋很疼，像是有无数人在耳边喧哗，耳朵嗡嗡作响，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前天晚上……“啊啊啊啊啊啊—”毫无征兆地，她凄厉地尖叫起来，声音几乎要划破长空。在场的人都被她吓得一愣。

　　吴越耳膜都快被这一嗓子震裂了，所长摊摊手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对于张红霞的高分贝尖叫，所长早已习以为常：“兄弟，不要问她前天晚上的事，这女人的脑子就是一碗浆糊，她沉浸在一种虚拟的世界里，自我暗示，她以为自己见到了杀人，但也许她可能只是看了恐怖电影……把她轰走吧，随便哪里，只要别让她再杵在派出所门口就行。”所长扭头看向保安。

　　吴越陷入两难。

　　他沉思一会，忽然想到一个有些偏激的方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但还是要试一试。于是他故意压低声音道：“你说你看到了凶手杀人，说不定—”他顿了顿，看到张红霞从肩膀里抬起头，嘴角便勾出一抹笑容，继续道：“说不定那个凶手也看到了你，他可能正在满大街找你要杀你灭口……”

　　张红霞张着嘴，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快要断气了一样。

　　吴越道：“你想活下去吗？”

　　.

　　张红霞讨厌阴雨绵绵的天气，她的两任丈夫都是因为下雨天开车打滑撞上了货车身亡，她的儿子也是下雨天被带去了戒毒所。天空飘着雨丝，像是老天再为她的不幸而哭泣。

　　长街区一片荒凉，她还记得以前这里繁华的样子，灯火通明人潮汹涌。那时的她才垂髫年纪，握着大人的手仰望着融入夜空的孔明灯……但谁能想到后来长街区会变成这样，物非人非、荒凉破败，见证着岁月的无情。她颓废地活着，没有任何希望，她看不到早晨明媚的生气勃勃的朝阳，只能看到逼仄狭隘、肮脏破旧的楼房。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生活在阴暗的，不被阳光眷顾的角落，苟延残喘、死气沉沉。

　　直到那个少年的到来。

　　那个少年眉清目秀，乖巧可爱。与长街区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少年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或许那少年和她儿子有着同样好听的名字—阳阳。她就叫少年阳阳。每次这样叫他就觉得她的儿子好像又回来了。

　　少年会来看看她，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给她带来美味的食物。她终于活出了希望。她每天坐在门口期待少年到来。

　　她的快乐持续到台风即将登录的前天—星期一。少年本该出现的时间他却没有来，张红霞坐在门口看着狭窄阴暗的胡同，始终没有看到少年的身影。天越来越冷，雨夹杂着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枯坐了很久很久。

　　阳阳应该不会来了，她失望的想。她锁上了门。她院子上空有一个全覆盖的塑料棚，压抑地令人心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上面，塑料棚的凹槽里堆满了垃圾，顺着雨水往下流，她就呆呆地望着污水。好像生活又重新回到了那种阴暗，她痛苦地捂住头。

　　忽然，她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混合在硕大的雨声中，微弱的难以分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晚了谁会敲门？

　　吴越道：“是那个孩子敲的门？”

　　张红霞点点头。

　　那孩子就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雨水顺着发丝哗哗往下流，他的双手护着胸口掩藏在衣服里的书包，见到张红霞，少年叫了她一声。

　　少年神色有些焦急，站在她门前不住地喘气，像被谁撵了一样。少年也不躲雨，直接把怀中护着的书包往张红霞手里塞：“阿姨，这个包里有重要东西，放在我这里不安全，您先帮我存一下。另外，如果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我先走了。”

　　张红霞道：“他走的特别匆忙，慌里慌张的，我不放心，就跟了上去……”

　　昏暗的小巷里，少年身上的白色外套忽远忽近，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幽灵。张红霞毕竟年纪大了，跟不上少年的步伐，只能看到一抹白色消失在黑暗的拐角。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空气中泛着潮湿腥臭的味道。她微弱地咳嗽一声。

　　小胡同越来越狭窄，越来阴暗潮湿。渐渐的，她闻到一股铁锈味，十分浓郁，闻得人想吐。她走过拐角，那铁锈味更加浓郁，她忍住胃部的难受小心往前走。

　　“啪、啪、啪”“咯吱咯吱”像是砍东西的声音。

　　拐角处往里走有一个长满藤蔓的小铁门，门敞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她眼神不好，只能隐隐看到一抹银光，铁锈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靠近门口处放了一堆铁桶，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铁桶往里走。

　　然后，就看到了噩梦。

　　.

　　夜晚7:25分 第一中学高一（3）班

　　月考刚过，教室里一片沸腾，班长抱着一摞各科试卷的答案声嘶力竭地拍着讲桌，但没人理他。女生讨论这周末去哪里喝咖啡看电影，讨论那部电视剧的欧巴颜值最高。男生则拿着手机疯狂地打排位，边打边口中叫嚷。

　　魏延打开手机，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台风预警。沈文涛凑过来看了看：“台风要来了，你知道台风是怎么形成的吗？”

　　魏延说：“热带漩涡吗？我们是理科生。”

　　沈文涛此刻神奇地没有对答案然后和魏延比较英文的高低，他匆匆地收拾自己的复习资料，把所有的书本都收拾进阿迪的黑色背包里，笑道：“错了，是热带涡旋，阿延，台风就是一个世界宝藏，它不分文理。”

　　“宝藏？”

　　“CISK，它拥有无限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