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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痕迹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吴越低头捂住耳朵,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渐渐消融,变成白茫茫一片。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高大伟岸的父亲和面容姣好的母亲。

      五年前的今天,他的父母在执行任务时被一辆重型卡车撞到,从几十米高的盘山公路直接掉进了海里。打捞队打捞了整整三天三夜,却只打捞到了被撞得变形的越野和报废的卡车,没有找到他父母,也没有找到肇事司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海中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吴勇夫妇生还的几率很小。然而,这一找,就是五年。

      那时的吴越才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懵懵懂懂,站在他父母落海的地方,茫然无措。那天也是这样的阴沉压抑,远处的海水潮起潮落,泛着一股咸腥,卷起波浪朝着海岸打来。记忆中蔚蓝恬静的海,吞噬了他的父母。他的爷爷在家族的后山上建了两座衣冠冢,挨着吴家的先祖。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们放弃了寻找,开始刻意地安慰吴越,有的虚情假意,有的真情实意。

      张红霞有多讨厌雨天,吴越就有多讨厌大海,这种被带来噩梦的滋味是感同身受的。张红霞走不出的阴影,她的尖叫声中浓浓的痛苦恐惧……那也是吴越也走不出的阴影,像一张网,把他们牢牢地锁在里面,剩下绝望。

      所长十分为难,道:“小兄弟,你别逼她了,张红霞精神本来就不正常,你这样吓唬她…真把她吓出什么毛病怎么办?”

      吴越揉了揉眉间,他的太阳穴有些疼,心里也闷地难受:“她有医院开的精神病证明吗?”

      所长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吴越会问这个问题,他老实地回答道:“我不清楚,街坊邻居都是这样说的,而且平常看她说话做事确实有些怪,傻笑,对着一个东西流口水……这不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事吧?”

      吴越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看着所长,黑曜石样的眼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着有些心惧。所长被他眼底的寒意震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吴越重新蹲下身,伸手握住张红霞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然后一字一句严肃道:“听着,如果你想让那个少年沉冤昭雪,就给我好好回忆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警察会找到案发现场,会抓到凶手,也会保护你。但是倘若你是在恶作剧,那么,我不介意请你去公安局喝一杯。你也不想那孩子含冤而死吧?”

      张红霞睁大的瞳孔像蒙尘的珠子,倒映不出吴越的影子,就像空白或者是灰烬,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

      漫天都是铁锈味,混合着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像是毒气弹,熏得人头昏脑胀。张红霞扶着墙蹲下干呕起来,她的眼里泛着泪花,但是她一天都没有吃饭,什么都吐不出来。

      “咯吱咯吱”

      切割东西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张红霞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啪嗒”一声,院子里的灯泡亮了。张红霞蹲的位置很凑巧,角落堆满铁桶的隐形里,别人看不到她,但她却可以从这个位置看到整个院子。

      她终于知道铁锈味的来源:是血液的味道。地上到处都是血液,把周围的土地都沾染成了深褐色。她浑身都僵住了,手脚冰凉,就那样蹲在那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的眼睛被那一抹白色所吸引——那是阳阳的外套,那外套上全是血啊…她的眼泪流下来,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但是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给攥住,锥心的疼痛一点点溢满胸膛:阳阳呢?她的阳阳呢?好多的血啊,那是阳阳的血吗?

      “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她僵硬的转过头去看,泪水朦胧中,她看到一个黑衣服的人逆着光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这个锋利的闪着银光的刀具正一下一下切割着一个东西。随着切割的声音响起,有大量暗红色的液体溅出。她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感,只有茫然和绝望。

      阳阳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漂亮,很适合弹钢琴,也适合拿画笔。他的手干净而温暖,会经常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放弃希望,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她离开混乱的长街区,到繁华的江州市中心,坐江面上汽笛悠扬低沉的游轮。就在刚才,这只手还把一个书包塞进她怀里,那书包上还残留着阳阳的体温。

      但是现在她只看到了那只手孤零零地躺在那把刀下,没有手的主人。她闭上眼将自己陷入黑暗,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该多好,当她醒来时阳阳依旧会用手抚摸她的额头,会亲切地喊她“阿姨”。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如果。当她的眼睛陷入黑暗,她的生活也重新回到了黑暗中。这一刻她已经忘记了恐惧,身心俱疲,活着彻底失去了意义。她听到耳边毛骨悚然的肢解声,阳阳的脸在她脑海里分崩离析,脑子里的那根弦崩断了,她想上去和那个人同归于尽。

      那个人忽然转过头来向她的方向看去,从身形看应该是一个男子。他戴着宽大的帽子,将脸完全遮进了阴影里,他手中的刀有细密锋利的锯齿,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啪嗒啪嗒”往下滴着血。这副模样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刹那间,张红霞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给她的阳阳报仇?阳阳岂不是要永远躺在这暗无天日的肮脏的地下?

      .

      吴越皱眉沉思道:“所以,那个凶手看到你了?”

      张红霞颤着声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发现我没有……但是我必须要活下去…为了,为了阳阳…呜呜…”她说到最后已经声音哽咽,双手掩面哭泣起来。

      “那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闻言,张红霞放下手,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目无神,像失去灵魂的木偶,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车。”

      吴越神情一震,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张红霞喃喃道:“路虎。院子里有一辆路虎,他开着路虎走了。我蹲了很久很久,那个小铁门没有锁,我从那里逃出去了。”

      .

      长街区贫民居住的破楼十分逼仄狭窄,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小,住在靠上几层的人通过自己的阳台就能跳到别人的阳台上,这种楼永远都不可能被阳光眷顾。只有住在一层的人才会有一个院子,院子上方都覆盖着透明的塑料棚。如果没有塑料棚,住在上层的人就会把垃圾扔到院子里。塑料棚顶部的凹槽里总是堆满垃圾。每到下雨天,雨水总会将垃圾冲到楼旁边的地上,臭气冲天。住在这里的人想象不到江州繁华的商务区里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也想象不到海边环境优美的高级别墅喷泉泳池游艇……人和人永远都是不平等的。

      屋檐下的电灯泡噼里啪啦乱闪,忽明忽暗。那辆灰黑色的路虎就停在屋檐下,屋子里的门敞开着,路虎半个车身隐藏在漆黑的屋子里。那辆路虎很漂亮,但是车身灰蒙蒙的,像是放了很长时间。

      张红霞屏住呼吸,她不知道那人是否看到了她,她不知道那掩藏在黑暗中的脸上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残忍地杀害一个少年,那张脸上会不会长着一双贪婪的眼睛和尖利的獠牙。她的后背抵着墙,连退路都没有,别无选择。

      那人回过头去。张红霞闭上眼睛,一身冷汗。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蹲着,腿麻木到毫无知觉,没有痛感也闻不到漫天的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红霞睁开眼睛,切割肢解的声音已经停了,一切都恢复了沉寂。她发现地上除了血液其他什么都没了,阳阳的外套也没了。那人把刀随意地扔到一旁然后关掉了电灯。

      “轰隆——”

      雨声在死寂的院子里重新蔓延开来,哗啦啦地打在塑料棚顶。院子里忽然亮起两道刺眼的白光,张红霞连忙眯起眼睛,随着白光亮起,她听到了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

      那个人开着那辆路虎离开。院子里又重新回归黑暗,雨声变得缥缈遥远,她在死寂的黑暗中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张红霞又蹲在那里很长时间。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僵住了,缺氧让她有些恍惚。最终,她爬起,跌跌撞撞地从小铁门逃了出去。

      .

      所长终于找到机会插上了话,他急急忙忙道:“这不对——兄弟你看啊,张红霞从拐角处到小铁门,再到那堆桶那里……这一段距离的时间凶手怎么可能不会发现她?更何况院子里一片漆黑,凶手发现她肯定会灭口,又怎么会放她离开?她分明就是胡编乱造!”

      吴越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张红霞,道:“你能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拿什么保证?”吴越淡淡道。

      张红霞低下头,她的手伸进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那包只有巴掌大小,外面包裹着一层破布。张红霞将布打开,这动作仿佛是慢镜头——所长看到包裹里的东西后双眼发直,目眦欲裂,那声断气般的尖叫在所长喉咙里千回百转,然后又咽回肚子里,他双眼一翻,戏剧性地倒在地上。

      “王所长!王所长……”保安着急忙慌地跑上前来。

      吴越道:“没事,他只是吓晕过去了。”

      保安:“………”

      吴越叹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白亦洲的电话:“喂?”

      电话里白亦洲的声音低沉磁性,似乎是喝酒的原因,声音里带了些性感的鼻音。

      “白队,”吴越看了眼张红霞,皱着眉道:“出事了,有人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吴越听到了衣料摩擦和走路的声音,有些嘈杂。傅思明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耳朵里,他的声音带着清脆的怒意:“你妈的吴越,市局才刚给我们放了半天假你就弄出一个命案来,你就不能消停消停?我还约了一个姑娘吃饭啊啊啊!”

      吴越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彻底烦了,冷冷道:“你闭嘴,把手机给白队。”
      吴越性格沉稳安静,很少发脾气。刑侦队里他的年龄最小,大家都很喜欢逗他,因为他长相十分好看,嘴角又有两个可爱的梨涡,他的模样是现代大多数女青年审美抉择的标准。小时候他长得就像个洋娃娃,但这并不代表他好欺负。而且,他的脾气也不算好。

      傅思明确实有些惧他,声音瞬间软了下来:“你别生气啊越越,嘿嘿,案发现场在哪,我们马上就去。你和白队说吧。”他将手机递给了白亦洲。

      吴越简单给白亦洲说明了情况,他挂上电话便看到旁边仨保安劳改犯一样蹲在地上迷茫地看着他,所长还翻着白眼躺在地上,张红霞把包重新包好塞口袋里又鸵鸟一般缩了回去……一群老弱病残。

      市局到中谭有三个小时的路程,紧赶慢赶也要两个多小时,还不算上堵车。吴越冷冷地看了眼那个不作为的王所长,走上前一脚踹下去,道:“起来,别装了。”他本来就火大,这一脚踹地颇狠,把王所长疼得“嗷”一声从地上弹起来,龇牙咧嘴地捂住大腿哀嚎。

      吴越道:“把你们派出所的警察叫几个出来,有警犬吗?”

      王所长哆嗦着答道:“没有,我们这是小地方没有警犬这么高级的东西…你们仨,去把他们几个叫过来,快去……兄弟,你找警察来干嘛?”

      “去长街区。”

      .

      王老师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眼神锐利。他教过二十几年的高三重点理科班的数学,有应届生有往届生。王老师名叫宪华,虽然已到天命之年,但依旧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浸淫在数学中已有三十几年,造诣炉火纯青,且脾气十分古怪。王老师原本是江州市重点中学的高中数学组组长,后来辞职来到平安镇——也就是魏延所在的镇子教数学。

      平安镇是一个千年古镇,环境清幽古朴,镇上的建筑有点类似江南小镇的风格。平安也属于江州市的管辖范围,距离市区不算远。和中谭不同,平安以农业和渔业为主,岭安地界湖河较多,靠近海洋,海鲜产业也很发达。但是平安的发展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一直都是不温不火。平安的人朴实简单,不求上进,安分老实,所以平安发展到现在让人有些恼火,不繁荣不落魄,不进不退,在江州所有辖区的县镇中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但这也是魏延喜欢平安的原因,他喜欢平安的安静淡泊,人们的眉间总是带着一股平和,就像波澜不惊的水面,他们不爱烦躁,不会大声说话,也不乱嚼舌根。这里的孩子还没有长成大人的样子,他们开始向往一种都市生活,快节奏和冷漠。

      王老师说话扯着嗓子,不拘小节,爱开玩笑,精力过剩,每天都在想着法子如何折腾学生——很显然,他并不适合这里,所以很多学生都不明白为什么王宪华会放弃城市高中丰厚的工资来到这个沉默宁静的小镇。但是这都不重要了,魏延悲哀地叹口气。

      魏延是班里寥寥无几的数学成绩能达到一百四十分以上的学生,王宪华特别喜欢他,这表现在他会给魏延布置更多的作业,更多的试卷…以及,更早地接触高考。

      接触高考。

      魏延对于这个词汇还很茫然,他不清楚高考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高考是唯一可以和高等人士比肩的机会,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时校长对全校学生的讲话:

      “我相信,在座的学生没有几个是家庭条件特别好的,多数学生也只是普通人,你只是普通人,你拿什么和富二代比,拿什么和官二代比?别人有的是钱权,你有什么?你只能用知识去创造钱和权,用高考去改变生活,实现梦想。你可以不是权富二代,但你可以是未来的权富一代。高考就是一个跳板,决定你人生的跳板。智者用梦想改变了生活,而庸人只能用生活改变梦想。你属于哪一个?”

      “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别人奋斗了一辈子都挣不来的东西,他们是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比?不奋斗,一辈子都追不上他们的高度,你甘心吗?如果你甘心就这样碌碌无为无所事事一生,我不拦你,你可以在学校里混日子,没人管你。如果你不甘心,那你就拿出应该有的样子,决胜高考…去大城市里看看上流人士是怎么生活的,别指望你的父母,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脑子,让高考带你去繁华的大都市,去江州上海广州看看………”

      江州……

      那个城市给魏延留下了太多不美好的回忆,每一滴泪水都流淌着记忆,倒流回最初的相遇。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个牢笼一样的天地。但是…魏延垂眸看了看怀里魏之年恬静可爱的睡颜,眼神坚定几分,总有一天,他必须回去,拿回属于他的东西,并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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