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沙堡》御茶之水

5、四、紫玉寒灰

　　第一夜。哀歌。
　　“你爱过的爱丽丝呢？
　　我把她封在镜子里，永远是十五岁的美颜。
　　你的好朋友匹诺曹呢？
　　我在他的手脚上绑上丝线，紧紧拉在我的手中。
　　你曾经想要拯救的灵魂呢？
　　我一针一线绣入窗帘，任风撕裂。太幼稚了。
　　你玩过的海螺呢？
　　放在人鱼像里，可以听到母亲的呜咽。水在哭了。
　　你留下的泪呢？
　　在瓷灯里发光，透过星星和眼泪的形状。小丑在笑了。
　　你的时间呢？
　　封在朱红的鸟笼里，不然它就飞走了。
　　……”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清丽奇特的歌声，引得自己不知不觉向那里走去。
　　在那里的，是一位少女。不，确切地说，是一位少女样貌的地缚灵。她蹲在一座石碑前，正在轻轻的唱歌。
　　“你好！”少女抬头向我打招呼。明明只是一张普通清秀的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的歌……很好听，虽然并不是最好。”
　　“最好听的是人鱼的歌，我不会唱的。”
　　“你知道人鱼？”
　　“嗯，我知道。人鱼是一种天使。这种天使的血脉并不像其他天使一般高贵，而是受到了诅咒，成年后天使的羽毛和人鱼的鳞片会在时光中一起剥落。月光涌动成河时，人鱼就会从天上游到人间，从月光游到水中，然后再游上岸。他们已经再不能飞回天上……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人鱼会和其他天使不一样，血脉受到诅咒呢？”
　　“因为有些东西，别的天使明白，而人鱼却生来就不懂。”
　　“哦？那是什么东西？”
　　“我要是懂，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第二夜。妄言。
　　“什么是‘祸’？‘祸’就是穿了衣服的女娲，最初的女人。女人最自然的形态坦荡荡光风霁月，何等兴盛！一旦知羞知丑穿上了衣服，就变得心思狡诈，诡计多端，自然成为灾祸，甚至倾国倾城……”
　　“不错。人类从学会感知开始，就同时学会了堕落。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恶魔在引诱，而是人自发的走出了伊甸园。一切从夏娃开始。生生不息，难以结束。”
　　“你又来了啊。”
　　“我不知道应去何处，只是乱走。察觉时，已是来到了这里。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真没想到会有人来听。”
　　“就算我不想听，你也会继续说下去吧？”
　　“呵呵……知道么？混沌。由无到有的大神。人的前身。由于身边所有是不同类者，才会想要让混沌变成同类，才会开七窍，杀了混沌。
　　孩子一开始由无到有，受周围人事熏陶，开始感知并顺应社会。于是，最初的那个天真被杀了。再回首时，站在那儿的，是世界上最难理解的生物——人类。”
　　“虽然世人都是人类，但也不是同类。变乱口音也好，划分疆域也好，都不是由神的怒气决定。物竞天择，不再相认，都是人类自己的决定。”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的决定，人是会逃避的。用美梦来逃避。
　　爱做梦的孩子走了长长的路，把自己用美梦垒的坟包起来，里面美丽如阳春白雪，外面永远是宇宙深默的未知。梦会融化。孩子惊恐的发现里面与外面不同，外边竟是如此丑陋的坟包。于是他制造更多的梦来垒坟。累得越多化的越快。徒劳而已。最后孩子发现太阳出来了，自己着生于一片狼藉之中，自己并非梦中那般美丽。
　　孩子走了。
　　这就是乱葬岗里其实少有死人的缘故。”
　　“这里有很多死人，但是，不是乱葬岗。”
　　“这里是乱世。人所有的，只是浮生。所以我所说的，不过是……”
　　“妄言。”
　　她笑了。看着她的笑脸，心中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什么呢？
　　第三夜。苦吟。
　　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
　　“人鱼乙，你来啦。”少女愉快地向他招手。
　　“既然我没有名字，你就不必称呼我了。”
　　“可是没称呼很别扭呀。你是来交替的吧？反正在每段时期内，世上只会有一位人鱼，独一无二。虽然我想不清楚没有翅膀的人鱼怎么离开，但是‘当一位人鱼来到世间，之前的就会离开’是事实吧？”
　　“那也不代表我喜欢被人称做‘人鱼乙’ ……你拿这些树叶做什么？”
　　“拾来砌字呀。不会作诗总会吟吧。”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
　　“你这是苦吟诗。明明是秋季，做不到落红砌字，你却还是要吟春天的诗。你还真是……”
　　“不识时务，对吧？”
　　“……其实你喜欢的，你想做的，根本不是吟诗。你到底想要什么？”
　　“呵呵，我想要的……明天，我会告诉你。”
　　为什么，看到她的寂寞，我居然会心痛……
　　第四夜。执念。
　　“我想要的，自然是我喜欢的东西。”少女已经和我熟悉，见我来了，便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我喜欢的，是花，所以即使没有花也要用树叶代替了玩耍。可是，我用花，不是用在砌字上。
　　以前我就喜欢到花园里偷摘花朵蓓蕾，后来则常常去一家花店。我用花来埋葬。我所不要了的，我所失去了的，都先用花朵掩埋，然后在一把火中消失。从小我就明白，最美的鲜花，是从死亡里诞生出来的。我迷恋这种美，它可以让我忘记很多事情。“
　　“我来到这里，听到有的人总在说着诅咒的话，希望人类死光，世界毁灭。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也是人类。他正是因自己是人类而恐慌绝望。这说明他也有人类的欲念。”
　　“你是说，我也是这样的人？”
　　“解不开执念的话，是无法解脱的。”
　　“确实，每个人其实都在心底呼唤着。‘谁来帮我，谁来救我，我想活下去……’这声音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它来源于最深处的秘密。天地洪荒。”
　　“既然你清楚，又为什么还这样……”
　　“解不开，也是分为‘不能’与‘不想’两种吧？”
　　“你是哪一种呢？”
　　“我？我的话，两种，都是……”
　　有酸楚的感觉。她在回忆，回忆中的人，是谁呢？
　　第五夜。起止。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回到天上去？”少女问。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我想离开。永远的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这一片凡尘俗事。可是，我做不到。我有罪。”
　　“罪？”
　　“是的，我曾伤了人，用一把刀子。”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对我的生活已经厌烦，只想跳出这个圈子。我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儿，我从未融入这个世界。可是我一直在这儿，未曾离开。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想要破坏掉，于是我举起了刀……我真的不知道他会阻止我，我本不想伤害任何人的，但是我犯了错。我很害怕，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根本就不坚强，我无比怯懦。”少女没来由的哭了，眼泪划过颧骨，顺颊而下，滴滴答答。
　　伸出手为她擦拭。
　　“你想要的，或许我能给你。让我带你离开。”
　　“天使啊，你在这里徘徊得久了，已经忘记天堂的空气是怎样的了吧？没有翅膀的你，死了也回不去啊，怎么离开？”
　　“可以的，如果我带你一起走的话，应该就可以离开。把你的灵魂给我吧。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特别，我不想放手。这应该就是我所需要学会的东西。既然我学到了，我就应可以带你离开。”
　　“谢谢你……听了你这番话，我想我真的可以离开。可是，不是和你一起走。”
　　“为什么？走过了好多地方我才遇到了你，终于知道，你就是那个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人啊……”
　　“但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不是你啊。对我来说最特别的，是那个人。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告诉我什么是人鱼的人，那个开着我最喜欢的花店的人，那个我伤了他一刀的人……那个，我最重要的人。因为我害怕，我内疚，我不敢再见到不能离开这里的他，所以我躲着他，躲了这么久……躲到形体已经化为枯骨，仍是不敢再见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其实让他离开的方法，就是不放手啊。原来，他应学到的已经学到了，是我久久没能学会，‘想要达成愿望的话，两个人都不可以放手’这个道理啊。”
　　“那么，那个人是？”
　　“自然是给我唱最好听的歌的人鱼甲了。”少女笑着抬起头来。她眼睛忽然一亮，向前跑去。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本来无人的不远处现在站着一个人，正在静静地笑着。那就是自己之前的那个人鱼吗，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等一下！……你们就这样离开了，那么我呢？我也学到了以前不懂的东西了啊，为什么我不能离开？”
　　“还不够呢，人心是不可测的，你所学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这个给你，按照你的愿望，经营自己的店吧。”前代人鱼递出了什么东西。“不用刻意地做什么，因为别人的事情必须由别人自己解决。你只要提供一个能够让人敞开人心的空间就是了，然后，观察和思考自己到底欠缺的是什么……”人鱼与少女幽灵在一片清光中消失了踪影。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捡起地上留下的店牌，环顾四周，然后，从那座石碑前，轻轻的拈起那支静静燃着的明日香。
　　“‘人鱼的沙堡’ ……吗……我究竟，该将它建成一座怎样的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