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沙堡》御茶之水

6、五、蔷薇残夜

　　连续一个月了，那女孩每天夜里三点半都会到“人鱼的沙堡”茶店来喝茶，风雨无阻。
　　她好像在等人。每天都点一壶蔷薇红茶，然后焦虑不安的看着窗外，心思并不在茶上。
　　这一天，她又来了。
　　“小姐，您点的蔷薇红茶，请用。请问还需要什么茶点吗？”明日端上镂银茶具，年少的脸庞透出淡淡羞涩的红晕，挂着一抹温软的微笑，却是非礼节性的。
　　“不需要了。我只是有些口渴。我预定的东西到了吗？今天是一定要用上的了。”女孩抬头，脸颊苍白得惊人。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紧紧裹着一袭黑衣，唇上涂着凄艳的朱红，香水味道浓郁逼人。虽然神情憔悴，双眼却如猎食的野兽一般闪着贪婪的光。
　　明日从老板手中接过一只精致瓷盆，小心端上并掀开了盆盖。
　　“请用。”
　　盆内浅浅一层冰水，水面上漂浮着朵朵黑蔷薇。
　　“真美……”女孩满意赞叹。
　　“你更美。”明日喃喃的自言自语，脸庞霎时变成一朵盛放的红蔷薇。在他身后的老板想要叹气，却最终还是露出一个微笑。
　　不久前老板回忆着过去整理了一下心情，并且对明日如实相告，让他明白自己确实与墓园一类常有焚香之处有渊源。老板再次告诫明日，作为店内的使魔，必须配合店铺“工作”时间而行动，所以绝不可以接近阳光，尤其是清晨第一缕阳光。
　　可是如今的明日已经冲昏了头脑，若是出了问题……一切皆如猫儿所说，明日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现在的明日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思慕”，可单相思的他的深情，真的能换得一个回应吗……
　　老板沉默有顷，不禁想起前几天与明日的对话。
　　“我想陪在她身边，无论如何，不想离开。”
　　“可是你们所拥有的时间是不同的，你的一生在她看来或许仅是一瞬，你是无法陪伴她多久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离开。”
　　“傻孩子，你会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是暗夜葬礼上的一缕幽香，她恰恰是携带死亡而来的缘故，你必然受到她的吸引。不过她对人类都不感兴趣，你就更无法获得她的心了。”
　　“我明白我的全部付出也换不来她的心思的万分之一，我的时间对于他来说是朝生暮死，可是……我爱她啊。……”
　　想到明日的变化，老板望着他的目光湖水也似的温柔了起来，其中似乎还包含有深深的悲伤和难以释怀。
　　连使魔都变得有人情味了，那么，我呢……
　　老板把目光转回客人身上。
　　既然“她”会专门找到这家店来等人，看来该来的人很快就会来了。老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开口解说道：“黑蔷薇是所有蔷薇中最洁白无瑕的品种，就像独角兽所钟爱的纯洁少女。她与您很相配，小姐。”
　　女孩并不理睬这种恭维。她冷笑：“纯洁？老板，您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可以永远纯洁？‘纯洁’只是一个骗人的虚像！”
　　“的确，纯洁很难永远保持，存在于红尘之中，不免会被世俗所染。但是可以选择净化，以挽回自己的纯洁。在阳光下，没有谁会再被阴暗所束缚。”
　　“能净化的也只有人类吧？这个站在世界顶端的种族！只有他们才能以道德、规则、制度之类的东西管制着自己，把自己放在阳光下净化那些污浊。而其他活在世界阴暗边缘的生物，就算是再像人类的吸血鬼，也根本无法把自己净化。没有人能给他们一条生路，没有灵魂的他们没有方向也没有约束，他们只能去恨自己的命运，但也只能为活下去而不断找寻猎物。悲哀的种族，就算是站在阳光下也不能被净化，只会——死亡!”女孩凄厉的瞪大了眼睛。
　　“不是‘死亡’，而是‘重生’。他人带着死亡气息的血液净化不了吸血鬼，只会加重他们的罪！恨的确比爱更粘稠，但那只是堕落的毒药！只有爱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途径……”明日开口争辩着，眼神悲切。
　　“罪？吸血鬼要活下去就得吸血，这有什么罪？当然啦，人类的血不过是吸血鬼的食粮，若是来自别的世界的有魔力的血，一定就可以让我净化吧……”女孩狰狞的无声笑着。
　　明日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只手。纤细的手腕没有脉搏，也没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的心碎了。
　　这是有客人进来了。随夜色涌入室内的是一位手提旅行箱的少女。她面容温和，站在那里就像一道阳光。
　　“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到这里……你好迟啊，害我等了好久！”女孩不自然的笑着抱怨。
　　“是的，很抱歉。”少女笑笑，并不做任何解释。
　　“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对吧？我们第二次相遇时你曾经答应过我，为了向我道歉，当我们下一次见面时，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女孩紧紧抓住对对方伸出的那只欲与她相握的手，期待的说着。
　　“我的确说过。只要是我允诺过的事，我就不会反悔。所以今天，我来了。我们第二次相遇……是在庞贝遗址吧。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后悔’，后悔在罗马尼亚与你初次相遇时没有……”
　　“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我这次的请求，我就再不要求什么，你也就不必后悔。”女孩把那只手抓得越来越紧。
　　“好。”少□□雅的坐下，用另一只手端起明日另加的茶杯，慢慢品着蔷薇红茶。
　　“那么，把你的血，分给我一点儿？”
　　“可以。”
　　女孩颤抖着在紧握的那只手的指尖上咬了一口，并把那只手按在瓷盆上，好让鲜血将盆内的黑蔷薇浸透。她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狂喜。
　　少女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茶。
　　店内静若无人，听不到任何心跳声。女孩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拖长时间。天空中的星星减少了，于是她终于开口。
　　“呐，过去了这么久，我一直没变，为什么你也没变？你并不是我这样的怪物……”
　　“我是天使。”
　　“你没有翅膀。”
　　“我是天使中的‘人鱼’。这种天使的血脉并不像其他天使一般高贵，而是受到了诅咒，成年后天使的羽毛和人鱼的鳞片会在时光中一起剥落。月光涌动成河时，人鱼就会从天上游到人间，从月光游到水中，当人鱼游上岸……”少女的眼睛游移着向老板看去，老伴只是在柜台边恍恍的笑。
　　“她遇到了让她化为泡沫的王子。”女孩干涩的讽刺这种老掉牙的故事。
　　“其他人有过怎样的命运我不知道。我最先遇上了一支蔷薇，是黑蔷薇。我看见洁白无瑕的花朵落入鲜红的水池中……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美。”
　　“美？鲜红的血池很美丽吗？那些炼金术师，那些女巫，他们要在月圆之夜让黑蔷薇吸血，然后把它变成吸血鬼，变成不同于被吸血的人类所变成的那种吸血鬼！没有灵魂，没有认知，没有束缚……这就是他们所制造出的，永无止境的恐惧！可悲的是那支蔷薇，它本是阳光下的生物，却因为被玷污而再也不能沐浴在阳光之中……你明明那么有力量，如果当时你帮我，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因为你太过纯洁，所以，你根本不愿管那些罪过……”
　　“因为当时我没有管，所以今天，我来了。但是，你真的确定我能帮到你吗？我想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很纯洁不是吗？你很有力量不是吗？用你的力量和纯洁，一定可以将我净化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初相遇时的那个我了，我识得人情冷暖，见过历史沧桑，我还是原来那样未经世事的纯洁吗？还有我的力量，也并非像你所想那样……你没有注意到吧？我虽然告诉过你我回来这家店，但没有告诉过你原因。这家店的老板也是人鱼哦！”
　　“什么？”老板冲着惊愕的女孩笑笑，没有否认。
　　少女接着说道：“人鱼的力量，就是根据访客们的回忆、记忆、思念等构造出一个异空间并支配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抱歉，我只扬羽，却不化蝶。虽然你四处找我，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无明长夜……”少女闭上了眼睛。
　　“你这么说，那么我……！”女孩尖锐的指甲刺入对方的皮肤。
　　“我很抱歉没有及时向你说明。其实，那时你并未被玷污。你身上的咒术是那些行邪术的人的罪，不是你的。你没有灵魂，被咒术操纵行恶，那恶也不是你的，因为那并非你心所向往之事。没有任何人能玷污得了你，除了你自己。是你自己内心的恐惧熄灭了你的光明，外在的咒术其实不能改变内在的你。是你，是你臣服于自己的恐惧，对恶低下了头，才会玷污了自己，才会在这么多年内从未面对过一缕阳光。”少女睁开眼，定定的看住对面的女孩。眼神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时间就在店内凝固的空气中寂静流逝。
　　有泪滴落在地板上。一滴，又一滴。那是红色的泪，是鬼泪。它们从女孩的眼中不断滴落。
　　女孩慢慢的松开了对方的手。
　　“是……这样……吗……”她缓缓站起身，向店门走去。
　　沉思的人们中只有明日察觉到了时间的改变。站在维拉上窗帘的落地窗前的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消融。然而他顾不上这一点了。
　　“别……！”明日想阻止女孩开门。可是已经晚了。他伸出的手抓不住女孩的腕，只作为一个影像重叠了上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舞跳着从打开的门缝进入，烙印在女孩和明日的瞳孔中。两人消失了，消失在一声如泣的叹息中，消失在一丝清甜的幽香里。地上仅剩点点香灰和一枝腐烂的蔷薇。
　　蔷薇花开的这个夜晚是残夜，鬼夜哭的残夜。在这样的夜晚，只有心底纯良的小孩子才什么都听不到，安稳地睡着。
　　……
　　“远山堂的明日香。这是祭祀时才用的哎，你怎么给活人服务也用它？”少女低头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它有人情味，甚至比一些人更有人情味。虽然是这么容易便消逝之物……”
　　“不会就这样轻易消失了的。谁都不想消失。所以要记住它，在记忆里保存好。更何况，那应该是与你过去有关之物吧？”少女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伤口。桌上的黑蔷薇花开始枯萎了，她顺手将那壶红茶浇在上面，一刹那瓷盆内洁白的花朵变成极致的红色，然后逐渐消失不见。
　　老板把门大大打开，眯起眼感受阳光。
　　“原来阳光是这样温暖，我都已经忘记了……那时她和那个人与一起消失在光辉里，我就刻意忽略掉一些东西，只选择没有阳光的时候开店……我以为我能忘记，可是我不能忘记。我以为可以十年如一日的永恒下去，却忘记了人情不过一瞬。我学会了欣赏放手，也一直想要放手，但守着与过去相连之物却怎么也放不开。可放不放得开却并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我懂得人心是不可测的，但当我自己面对时，却醒悟不过来。”
　　他大步走了出去。
　　“我明白了，这次是真的全部都明白了。原来我们可以为所爱之人筑一个人鱼的沙堡，但当它崩溃时，你无能为力。”
　　老板消失了，茶店也消失了。
　　少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店牌。
　　“啊，我的店究竟开成怎样才好呢？开在那里好呢？不然去美国找条唐人街，开家宠物店吧……”少女握着胸口的十字架，随口喃喃说着。十字架闪出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回应她。
　　……
　　一切，皆已烟消云散。
　　一切，皆又重新开始。
　　下一次经过街角的新开的那家名叫“人鱼的沙堡”的店时，别忘了轻轻的推开门，到一声“你好”。
　　回应你的，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