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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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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宫的空地上,一卷草席裹了呼延氏的遗体,湿答答的,在地上余留下大片的水渍。太监奎在一排排宫女或女犯前走动着,他的眼神犹如一匹凶狠的狼。他探寻的目光触及每个人的视线,郑氏身边的人都不禁低下了头。
“麟德元年正月六日晚,你们谁见过呼延氏?”
“地字房的人都见过,还有我。”
张嬷嬷说。她就站在奎的身后,手上捏着一块小帕子,时不时擦拭一下眼角的泪。
“你就不必查了,”奎先轻声说了,又提高音量,他大声道,“地字房的,有哪些人?一个一个过来。”
郑氏怀抱婉儿站在一边,她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轮到她。奎一看到名册上郑氏的来历,不由得多看了郑氏一眼。
“大人。”郑氏费力地蹲下,奎赶忙扶起她:“上官夫人,您的礼,老奴受不起。”
郑氏道:“大人说笑了,罪妇的礼,是您应得的。”
奎问询的场合就在地字房通铺,住在地字房通铺的宫女或女犯一个一个由门外走进来。奎小心翼翼走到门口,见宫女们都散了,便掩了门。张嬷嬷朝郑氏伸出手:“我来抱着吧。”
“谢嬷嬷,让婉儿在炕上睡着就好。”郑氏客气拒绝了张嬷嬷,将婉儿放上蓝底白花的大花被,婉儿睁开眼睛,嘴里嗯了几声。郑氏忙将拇指伸进婉儿的嘴里,婉儿含着拇指,复又睡着了。
“上官夫人,在掖庭宫可过得习惯?”奎关切道。
“习惯。罪妇一直感激武后留下我与婉儿的性命,有命在掖庭宫过活,已是十分的幸运,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满呢?”
奎看郑氏表情虔诚,不像说假话,虽心中纳罕,但也不便多说,便说:“麟德元年正月六日晚,你可曾见到呼延氏?”
“那晚我洗衣归来迟了,呼延氏替我带了一会儿婉儿。我一回来,呼延氏就将婉儿交给我,自个儿跑去屋檐下透气。后来婉儿突然喊了声‘姐姐’,我再回头去看,呼延氏已不见了,想必,”郑氏顿了顿,“想必去哪里散心了吧。”
“也就是说,那日呼延氏未与地字房中任何人发生口角?”
郑氏停了停,道:“奎大人为何这样说呢?”
张嬷嬷插话道:“我们怀疑,呼延氏是同谁发生了口角,心有不忿,才到太液池边散心,不慎落水溺亡的。”
说完,张嬷嬷还拿起小帕子擦了擦眼角,叹道:“真是怪可怜的,多美的孩子,竟这样早早走了。”
郑氏垂目叹气,并不言语。
当晚地字号通铺,气氛安静又诡异,众人都在不停打量别人,也都捕捉着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有郑氏同婉儿还如往常一般。
“娘亲,”婉儿甜甜地说,“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郑氏惊奇:“婉儿,你怎么会这句诗?”
婉儿笑眯了眼睛,挥舞着小胳膊。这时,有人冷冷来了一句:“这还是呼延妹妹教给婉儿的呢。”
“她居然就这么死了。”又有一人阴森森地说。
“还是溺水而死的,可她不是会水的么?”
“会水?怕是你记错了,否则她怎么会溺水身亡!”
地字号房寂静了片刻。忽然,一道白光照得窗户都亮了起来,伴随“哗啦”一声巨响,树枝被重重劈成了两半。
“啊——”地字号房一片惊叫声。婉儿也跟着大哭起来。有人哀嚎:“是呼延氏,她回来了,她显灵了!”
郑氏顾不得害怕,她抱紧婉儿,安抚道:“婉儿别怕,呼延氏是个好人,她不会伤害你的。”
“叫什么?叫什么?”
张嬷嬷打着伞出现在地字号房门口,她浑身上下都让雨水打湿了,她转动眼睛,犹如一个溺死的女鬼。她厉声道:
“都给我睡觉!”
有宫女哀求道:“嬷嬷,今夜莫要熄灯,留一根火烛吧!”
众人纷纷应和,“留一根吧!”“不留,晚上睡不着觉啊!”
“少在这里给我矫情,留下火烛,让老鼠啃断了,不小心走水怎么办?”
张嬷嬷慢腾腾走进屋子,她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水渍。她拔起蜡烛,狠狠吹了一口气,地字号房霎时陷入黑暗。在众人的注视下,张嬷嬷举起火烛慢慢穿过黑暗,走到风雨交加的屋外。
她走后,地字号房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郑妈妈,好心的郑妈妈,你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是谁在喊我?
郑氏朦朦胧胧中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太液池边。太液池起了浓浓的雾,看不清前方的山石怪树,亦看不清曲径小路。
“郑妈妈,快过来,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郑氏俯下身子,摸着栏杆,小心翼翼往前走着。浓雾背后有个隐隐绰绰的人形,似乎是个头上戴满珠宝的女人,她的袖子迎风而舞,只是这风无论如何都吹不开大雾。
郑氏心中一动,她呼喊:“呼延氏,是你吗?”
“是我,郑妈妈,我好苦哇。”
果然是呼延氏,郑氏不禁向前又走了几步。
“郑妈妈,如今你我阴阳两隔,不可太过亲近,就这样说话吧。”
“好,好,呼延氏,苦命的孩子,”郑氏道,“你来找我,必定是因为你的肚子里有无限的冤屈。”
那影子朝郑氏一拜:“郑妈妈能这样说,我就安心了。我来是为了告诉郑妈妈:我是被人所害才无辜丧命的。”
“好孩子,是谁害了你?”
“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大唐善妒的皇后,害你家破人亡的武氏!”
郑氏一惊,慌忙背过身去。
“郑妈妈,难道你怕她?”
郑氏不言。
“你害怕了,你害怕丢掉你的性命,也害怕丢掉婉儿的性命。可是,郑妈妈,你甘心吗?你本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婉儿也本将拥有美好的前程,是武氏将这一切都毁了。”
“不,不是这样的。”
“郑妈妈!你白日里欺骗别人,难道黑夜里还要欺骗自己的一颗心?”
郑氏蓦地睁开眼睛。她说:“滚......你给我滚......”
她向人影伸出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我恨你,我......恨......你......”人影咬牙切齿地说。
人影挣扎了一会儿,消失了,浓雾也渐渐散去。郑氏看见头顶上一只蜘蛛在墙角结网,一丝不苟,旁若无人。
第二天清晨,两具遗体被运出了大明宫。其中一具属于呼延氏,另一具属于那晚同呼延氏调笑的宫女。
她们都只有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