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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心 ...

  •   武后晨起梳妆时,烈来了。他站在帘外,俯首道:“皇后娘娘,韩国夫人及其女贺兰氏求见。”
      冰冷的犀角梳齿没入武后的发根,再梳到发尾。
      “让她们等着吧,我还要随皇上上朝。”
      “是。”
      烈退下了,武后瞧起为自己梳理头发的宫女。宫女面色平和,像是胸有成竹。武后轻轻笑了笑:“你在宫中行走,可见过贺兰氏?”
      “没见过。”宫女说。
      “我听说贺兰氏生得很美,比太液池里最美的荷花还要娇艳。”
      “奴婢一心只想钻研手艺,别的都不感兴趣。”
      “你的手艺,”武后说,“一定是宫女里头最糟糕的一个。”
      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娘娘恕罪。”
      “你没有罪过,起来吧,”武后淡淡地说,“我只想告诉你,对于美,要永远抱有好奇心。我给你一个任务。”
      “请娘娘明示。”
      “去给贺兰氏梳一个你所能想到的最美的发髻,”武后理了理鬓角,对镜微笑,“我要知道,她究竟能美到什么地步。”

      朝堂上,朝臣静静的,久久不发一言。治咳嗽一声,问:“你们可有话要说?”
      无人应答。
      “当真无话可说?”
      朝堂静得能听见掉针的声音。治看了眼同样静静坐着的武后,感到了难堪。
      “若无事,今日就退朝吧。”他宣布。
      “谢陛下!”群臣齐齐向治拜下。

      下了朝,治气愤地拂袖而去,司空李绩看出了治的不忿,赶紧跟了上去。他叫道:“陛下,陛下!”
      治看到李绩,“哦”了一声:“是你啊。”
      “陛下面色郁郁,所为者何?”
      “哼,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治说,“隋炀帝拒谏而亡,我虚心求谏,你们却一个个都跟木头一样,这是为什么?”
      李绩笑了:“陛下,您的做法都尽善尽美,我们没有什么好进谏的。”
      治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看着李绩:“所言当真?”
      “当真。”
      治将信将疑,但面色终究有所缓和,这时李绩走到治的身边,悄声说:
      “陛下,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嗯。”
      “黄冠子已于前日将新历法尽数编写完毕,只待最后一道核算,就可向天下颁布。”
      武后笑着走了过来:“陛下,你们在说些什么?能否让臣妾听听?”
      李绩连忙拜了拜:“皇后娘娘。”
      “绩大人,您是朝廷重臣,不必如此客气。”
      治拉住武后的手,激动地说:“媚娘,新历法即将写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等过几日,我们就启程前往洛阳,一观新历法的真面目。”
      李绩估量着他在此地委实多余,便说:“陛下,娘娘,臣先行告退了。”
      治松了拉住武后的手,又同李绩寒暄了好一会儿,问过了李绩的身体近况,才依依不舍地放李绩走了。
      李绩走后,武后立马问:“陛下,我的姐姐和外甥女今日来拜访我,您可要一同前往?”
      治一听到“外甥女”,便想到了貌美如花的贺兰氏。他深觉武后的邀请不同寻常,呵呵笑笑:“你们家人团聚,都是女眷,我不便前往。你不可为难了她们。”
      武后心想,治的话当真是颠三倒四,先说武后与韩国夫人贺兰氏是亲人,将自己摆在了外头,又说不可为难了她们,大有替韩国夫人等出头的意思。她不禁暗笑,表面依旧端庄沉稳:“臣妾知道了,请陛下放心。”

      蓬莱殿偏殿,韩国夫人安坐在榻上,随手翻动一本书,贺兰氏则焦躁得走来走去。几日不见,韩国夫人竟苍老了许多。她哑声唤道:“贺兰,坐下歇歇吧。”
      “我不累,我着急。姨母竟然让我们等了这么久,”贺兰瞥了眼韩国夫人,道,“母亲,你还说我?你不也一页书都看不下去吗?”
      正说着,前呼后拥进来了一群人。贺兰看着人群中一个模样异常出挑的女人,正在想她是谁,又来了一群人,也是前呼后拥的,人数比前一次更多。不过这群人中的女子模样异常粗苯,怀中还抱了个小孩儿。贺兰想,大唐的皇后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来到偏殿,道:“娘娘回来了,说有请韩国夫人和贺兰娘子呢。”
      宫女引着韩国夫人和贺兰娘子来到正殿,只见正殿人来人往,端茶的,倒水的,拿果子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正殿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这些人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竟像是被法术隐去的。
      那个模样出挑的女子迎了出来,她微微笑道:“让姐姐久等了。”
      “娘娘客气了,贺兰,”韩国夫人喊回了出神的贺兰,“参见皇后娘娘。”
      “免了免了,”武后拉起两人的手,亲切地笑着,“姐姐比先前憔悴多了,可是家事操劳的缘故?”
      她又看向贺兰氏,嘴角微微带了些笑:“我派去的宫女,给你新做的头发,你可喜欢?”
      “谢娘娘厚爱,贺兰感激不尽。”
      武后问:“你的发式叫什么名字?这般好看。”
      “这还要谢谢姨母为我寻来的宫婢,”贺兰说,“这发式名为牡丹髻。”
      “牡丹髻。果然雍容华贵,不同寻常啊。”武后笑眯了眼睛。
      贺兰抚了抚头发,这个无意间的小动作更显得她风情万种。武则天虽然笑着,心中早已警铃大作。她又看向韩国夫人,韩国夫人也正忧心地看着她,两人眼神撞在一起,韩国夫人不自在地笑了笑。于是武后问:“敏之呢?他怎么没跟着你们进宫?”
      “呵呵,敏之贪玩,不愿意进宫。”
      “真可惜,我特意为敏之备下了他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既然他不在,还有劳姐姐托人给他带出去。”
      “我替他谢过娘娘。”
      武后示意宫女将酥酪送到水榭,又向韩国夫人和贺兰氏说:“你们还没见过令月吧?随我来看看她。”

      贺兰踏入蓬莱殿,她惊异地发现蓬莱殿不比她想象中的华贵。四处犹如雪洞。就连武后的衣着也朴素得未接地面。
      “姨母,为何蓬莱殿各处都这般朴素?”
      “贺兰!”韩国夫人高声。武后制止了她。武后笑吟吟的:“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贞观遗风。贞观年间,长孙皇后率领唐宫众妃嫔简衣素食,以达天下之表率。我身为皇后,自然要效仿长孙皇后,贺兰,你明白了吗?”
      贺兰氏点点头,眼睛仍到处打量。看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武后心中百感交集。年轻时她也有一双极美的眼睛,这双眼睛曾让太宗皇帝称赞不已,他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长满老茧的手摩挲过她的脸颊。
      媚娘......
      他呼唤她的声音犹在耳边。
      “贺兰,想好以后要嫁一个怎样的人了吗?”武后问。
      贺兰一愣,她在想武后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难道是急着把自己赶出大明宫?贺兰正色:“姨母,贺兰还小,还想在母亲身边多留几年。”
      “如果娘娘有心为贺兰觅得一位好夫婿,我就先在这里谢过娘娘了。”
      韩国夫人一开口,打了贺兰一个猝不及防,贺兰叫了声“母亲”。武后了然,看来治和贺兰的确发生了什么,否则自己的这位老姐姐不会如此枉顾贺兰的意愿,执意要将贺兰嫁出去。
      “姐姐这样说了,我这个做妹妹的,当然要尽心尽力。”
      韩国夫人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她跟着武后,将贺兰氏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月后,治与武后启程奔赴东都洛阳,随行人等除了大明宫内各处要紧人物,还有韩国夫人与贺兰氏。

      “令月,看,外头的花都开了,多美啊。”
      小小的令月瞪大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母后口中的“花”。她隐隐约约看到飘浮在天上的几缕红霞,便伸出手,想要把它抓下来。
      一伸手,抓了个空。
      “娘娘,娘娘,韩国夫人快不行了!”一个身影纵马而来,他来到武后的玉辇前,急切地说。
      玉辇停了下来。有宫女替武后打起帘子。武后震惊:“你说什么?”
      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当晚,贺兰氏在韩国夫人身边抽泣不已。韩国夫人嘴唇绛紫,脸色铁青,犹如桌上明灭的烛火,将不久于人世。
      武后慢慢走了进来。
      “娘娘,是你吗?”韩国夫人虚弱地说。
      武后俯下身子,心疼地说:“我知道你身子骨弱,但你为何走得这样快?你的儿子女儿也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姐姐,你忍心吗?”
      “娘娘,我的性命已是风中的残烛,只差一口气,就要熄灭了,”韩国夫人说,“娘娘,我想将我的两个孩子托付给您。待我咽气以后,请您向皇上请旨,要我的两个孩子,扶棺回乡,无事不必入京。”
      “母亲,”贺兰氏哭泣着,“您走后,不愿贺兰在姨母膝下接受姨母的庇护么?”
      韩国夫人无力地笑了笑,她伸手擦掉贺兰氏脸颊上的眼泪,道:“傻孩子,回家难道不好吗?”
      贺兰氏只是哭泣,说不出话来。
      治走了进来,他见到泪水涟涟的贺兰氏,也红了眼圈。贺兰氏怯怯道:“陛下。”治摇摇头,贺兰氏红着眼圈站到了一边。武后冷眼看着,悲痛的心凉了一半。
      “韩国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治问。
      韩国夫人轻轻摇摇头:“没了,陛下,该说的,我都向娘娘说了。”
      “......好,”治强忍住悲伤,“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敏之的。”
      “敏之,不需要陛下来照顾,他身上一半是武氏的血,”韩国夫人断断续续地说,“等我死后,就让他和贺兰一起扶着我的棺材回到我的老家并州。”
      治一抬头,贺兰正惊惶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有泪珠莹莹,宛若太液池承接了雨水的荷花,惹人怜爱。
      他朝她点点头。她会意,咬咬嘴唇,用手帕掩了面,继续做出哭泣的模样。

      治和武后双双离开韩国夫人的住处。此时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治和武后的呼吸。武后挽过治的手,两人宛若一对爱侣。
      “陛下,您在想什么?”武后问。
      “我在想,韩国夫人恐怕命不久矣了,”治说,“我还记得,我初次见她,是在蓬莱殿,她是你的寡姐,看上去和你有几分相似,她叫我陛下。”
      “陛下,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不必告诉臣妾。”
      治猛然醒悟,他懊恼不已:怎么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他见武后抿唇不语,心内愈发惶惶,便硬拉过武后的手,摸了又摸。武后挣脱出去,治不安地看她,却见武后是嗔怪地笑着,这才将将放下一颗心,也笑着:“我同你的缘分更深些。”
      武后虽然笑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做过先帝的妃嫔,做过尼姑,是“死”了一回才能来做治的皇后。治爱她敬她,既把她当有情人,又把她当做姐姐妈妈。这份有情人的心因此不完整,治把它碎成了几瓣分给别人,她只占了其中一份。“陛下,姐姐的心愿你已经听到了,不知陛下有何考虑?”强忍着酸涩,武后柔声问道。
      “我,唉......”治说,“我有心照顾她的两个子女,只是不晓得她会不会怨我。”
      武后深知,贺兰氏必定要在宫中留下了,她的心此刻反而被苦涩麻痹了,跳得又轻又稳。她笑着:“那就给贺兰氏一个诰命,让她有留在宫中的名分吧。”
      治握住武氏的手,感慨万千:“媚娘,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陛下有心照拂我的外甥女,我这个做姨母的,还能有什么怨言不成?”
      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暗自想,外甥女,姨母,媚娘,你到底还是怨我的。

      抵达东都当日,韩国夫人不幸逝世,其女贺兰氏加封魏国夫人。另颁行李淳风编写的新历法,是为麟德历。至此,麟德二年的夏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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