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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华花郎(全文完) ...

  •   你……是不是高阳公主手下的海棠?
      拦住我的是一个小宫女,她长着一张艳丽过分的脸。
      我是,我说,你又是谁?
      我?她手里捏着一盏宫灯,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宫女罢了。
      你不是宫女,我说,你有一张绝不会被轻易埋没的脸。
      我说的话确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很受用旁人对她美貌的赞扬,看我的眼神有了更活络的气息:你怎么会有这样伤心的表情呢?我很少从宫婢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宫婢脸上,又通常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问她。
      体面,她轻轻说,比任何尊荣都耀眼的体面。
      我想了想,问:您是谁呢?
      还能是谁,她淡淡地笑了笑,失宠的武才人罢了。

      这就是我与这位帝国的天后第一次交谈时说过的话,我们碰巧都很落魄。而我们落魄的原因又惊人的相似:太宗皇帝发现她是难以驯服的野马,而高阳同样无法驯化我。她趁着宫婢不注意——亦可能是那些宫婢洞穿了她不受宠的命运而选择由她去的放纵下,换上了宫婢的装束,偷偷来宫道上闲逛。
      之后,她发现了同样魂不守舍的我。
      武才人解释了发现我的过程,她说,她看到失魂落魄的我,以为是哪一位与她一般命运坎坷的姐妹,想和她好好聊一聊,走近了,才发现是我。
      我记得你,武才人微微一笑,你为高阳公主布菜时,我看到了你藏在乌发里的白发,那是我第四次和皇上一起用膳,很不幸,那次用膳同样是倒数第二次。
      她说不幸时很嘴角略微上扬,像是为这不幸感到快活似的。
      您还年轻,我说,您还有机会。
      可我盼着,我能老得立马死掉。她说。我入宫前,阿娘告诉我,女人一生只需为夫君和儿女活着便好了,我没有儿女,我也把我的夫君杀死了。
      我慌得想要捂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是才人,手停在空中,放不下去。
      我问她:如果我是你的姐妹……你就想和我说这些?
      武才人乖巧地点点头。
      我说:你可能会因为这句话丧命。
      武才人叹了口气:你记性也太差了,我已说了,我盼着能老得立马死掉,他要是想杀我,那便杀了吧。他是皇帝,已不是我的夫君了。
      我无言,这武才人的脾气的确不像皇帝会喜欢的样子。但让她再说下去,的确太危险了,她想求死,可是我不想,至少遇到说胡话的武才人之后,不想了。
      你为什么要提着灯在宫道上走呢?现在还是白天,你这样招摇,不怕别人发现你?
      说完我就发觉自己又犯了个错误:我总是用想活的心思揣测她,但她已明明确确说自己想死了。
      武才人欢快地晃着灯,她说:宫里的日子太黑暗了,我要寻找光明。

      我同情地看着她,我想她是疯了,那晚用膳,她还口齿清晰,如今只是失了宠,竟疯成这样。
      你一定是觉得我疯了。武才人看穿了我的心思。可现在,我才觉得我是清醒的,我最讨厌的就是细声细气的说话,我原本是个男子一般的声音,可为了不吓到皇帝,我只能捏着嗓子说话。
      可你还是个小细嗓。
      不。她的声音突然粗了起来,虽然不像个汉子,但和她的细嗓比起来,确实够吓人了。我只是没调整过来……我们,我们还不太熟悉。
      我没听过女子有这样的声音,可你有这样的声音,我觉得很好。我说。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武才人说,据说我出生时,啼哭不止,声如轰雷,将路过的老道都吓得面如白纸。
      是老道修行不好。我说。
      他说我有帝王之声。武才人说。
      我又四处看了看,没有人。
      我说:那他知道你是女儿身吗?
      武才人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世间从来只有男皇帝,没有女皇帝,他要是知道我是个女儿身,断不会说我有帝王之声的。
      那……令尊令堂听了,又作何感想呢?
      他们也被吓得大叫。武才人顿了顿,才继续说。所以不小心忘了告诉那位老道,我其实是女儿身了。

      不告诉也好,我宽慰她,这是老道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武才人像是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她自顾自地慢慢蹲下,抬头看着宫墙上,眼中的神采凝聚到树荫下的一点。我想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也向她凝视的方向看去。深绿的叶子结成密密的网,只有几缕阳光成为漏网之鱼,照在印了神兽图样的瓦当上,神兽似乎在咧嘴开心大笑。
      这里的瓦当长得很有趣。我说。
      武才人没有赞同,或者反对,她只是抱着膝盖,宫灯已被她放到了脚边。她的脸上浮起梦幻。
      武才人?
      我是武才人,武才人指着深深的树荫,说,去,和我一起去摘蒲公英。

      我没有看到蒲公英,但看武才人的眼神,这棵树应该长在一墙之隔的御花园。我对武才人说,我带你去摘。
      好啊,她说。
      但摘完了,你要回去,别再穿着宫婢的衣服出来晃荡了,我说,你要想到你的父母。
      好啊。
      武才人什么都答应得好好的,她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我们现在就走吧!
      我替您拿着宫灯吧,我说。
      拿它做什么?武才人说,我有了蒲公英,我就不要它了。
      您还没拿到蒲公英呢,我劝她,万一蒲公英飞走了,宫灯也丢了,多不好。
      武才人说,我要是拿到蒲公英,这宫灯就送给你了。我鬼使神差般想到小小,我想,我可算知道她那块武才人赏赐的毯子是怎么来的了。
      武才人喜欢蒲公英?我问。
      也不是天天都喜欢,她说,今天特别喜欢,前段时间,我喜欢树上的知了,晚上特意出门,到殿前的大香樟树下听知了叫,听了一夜。她忽然不说话了,垂下头,低落起来。我问她,怎么了,武才人?
      是我对不起知了,她说,我让一个宫女帮我把它捉下来,放在罐子里。
      知了寿数不长,秋天快来了,本就……
      不是,她怅然,我忘了喂它,我把它往桌上一放,睡了一觉,睡了很久很久,等我醒来,我的宫女对我说,我的知了都饿死了。我想打开罐子看看,她们和我说,都臭了,已经扔了。扔在哪儿了呢?殿前的大香樟树底下。
      海棠,大香樟树是因为这个缘故变臭的吗?她问我。
      武才人,我说,大香樟树的臭味可以驱虫。
      所以你在想我说谎喽?她伤感地说。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她抬起头,眼中的水光令我的心一颤。我只是想,它愿意到香樟树上唱歌,一定是因为香樟树吸引了它,就算香樟树天生驱虫,它也想要到香樟树上唱歌,哪怕……
      我不懂她的意思了。
      她擦掉眼角的泪光: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我却是因为这样,才会被父母送入宫中。
      为什么?
      这世上虽没有女皇帝,却有吕后,武才人说,如果我有吕后之才,我便不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想起来了,武才人是以诗才入宫的,吕后恨极了能歌善舞的戚夫人,大约能歌善舞的女子绝不会成吕后,诗才与歌舞触类旁通,武才人能吟诗作对,想必不会成为吕后。
      武才人的性情,与吕后绝不相类。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你只是勉强识得几个字的宫婢。
      武才人若与吕后相类,也就不会穿上这身衣服四处晃荡了。我说。
      你说得有理,武才人叹气,可我还是想……吕后应是彻彻底底伤心过的。
      陡然起了一阵风,武才人和我默默走了一会儿,我手中的宫灯摇晃起来。我暗自庆幸宫灯里没有火烛,这样大的风,提着宫灯走,很危险。
      海棠。武才人突然指着宫道尽头,她说:你看,其实连风也觉得,我说的是对的。

      御花园里也只有行色匆匆的宫人,他们拉起大布,罩住路两边的菊花,一个很高大的太监在指挥。他的背影,我不大熟悉。
      我不认得他,我对武才人说,我们绕路,万一被他抓住了,我不好交代。
      我指了指武才人的衣裳,又指了指武才人的头发。她心领神会,却说:要是被抓住了,我就和你们一块儿拉大布。我穿着宫婢的衣服,就要做宫婢应该做的事。
      我想,你穿着才人的衣服,也没做才人该做的事,我不会信你的。我哄骗她:我知道一条道,虽要走得远一些,但是长了很多蒲公英。宫里的人一般把蒲公英当杂草拔掉,那里因为荒凉,留了许多蒲公英,武才人从那儿走,可以看个够。
      武才人矜持地说:我只希望得到树上的那一株,但为了你的项上人头,我愿意走小路。
      她绝对疯了。我坚定了这个念头。蒲公英又不是蘑菇,哪里有长在树上的蒲公英?那里绝对没有蒲公英,而去那儿,还有可能被不认识的太监捉住,责问,继而掀起惊涛骇浪。
      失修的小路上爬满了杂草,裸露的植物根茎在地面上结成陷阱,只等人陷进来,自己绊倒自己。我先走了过去,捡起树上一根枯枝,把地上的草叶根茎都挑断了,再回头说:武才人,请过来吧。
      但她偏要和我过不去似的,踮着脚尖,在已不存在的陷阱中四处移动,脚尖轻易地避开已消失的根茎。我说,武才人,你跳舞想必很好。
      我跳舞不好,武才人拎着裙子跳过来,但我阿娘说,我舞蹈不好,只是我不用心学罢了。
      我随手扔掉树枝,她笑了笑:海棠,你认得跳舞跳得好的人么?
      这宫里,最不缺乏善舞之人。我说。
      武才人说,我想问的,是你入宫以前。
      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一问,武才人拎着裙子,可你紧张起来,我倒有些好奇了……你的舞,跳得很好么?
      我不会跳舞,我也不会唱歌,不会作诗,你能想到的种种才艺,我都不会。
      武才人微笑:你紧张些什么?我只想和你聊聊入宫前的事。
      我匆忙扭过头。武才人又说,我不会再问了。
      你就别问吧。我说。
      武才人说......我很想听你和我说说话。
      这样你会高兴。我说。
      是的,武才人又踮起脚尖,她跨过倒在地上的一截枯木。而且你也会高兴。她说。

      我们又走了很久,走到武才人想要用无意识的轻哼来抱怨了。我说,到了。颓圮的宫墙下,一丛毛茸茸的蒲公英,像不小心走失的小狗,因为疲惫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武才人小步跳到蒲公英前,她蹲下来,伸出手臂,将蒲公英护在怀里。
      武才人……
      她对着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雪白的蒲公英反而让她的脸上染上了红晕。她的气色看上去比我刚遇见她时好多了。这种通常被当做杂草的植物让她缓过来了。她居然是从这样一种,一种一吹就离散的植物里获得生命力的。
      我想,她过得不高兴,而同时,她今日真的很喜欢蒲公英。
      她抱着蒲公英,像抱着一只小狗,她抱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足以理解她的喜爱。那些风中摇曳的脆弱种子,常常飞得又高又远,可落下来,并不都能生根。
      活下去,是需要运气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我们走吧。
      她起身。她怀抱的蒲公英依然是完好的模样。
      武才人不把它们都吹掉吗?我问。
      我舍不得。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蒲公英。我想我以后再也无法从蒲公英里找到快乐,舍不得把它们吹散了。
      为……
      不需要再问了。我打住了自己的疑问。她前段时间还喜欢知了,并为知了伤情,明天也不知道会喜欢什么呢。

      我累了,我要回去了,武才人对我说,这个宫灯就送给你吧。
      我不能要,我说,我是高阳公主的婢女,拿着您的宫灯,说不过去。
      这宫灯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记号,你拿回去,只说是外出捡到的,我不派人来取,这宫灯自然就留在了你这儿。
      我说,不行。
      武才人甩开袖子,让袖子遮住自己的手,看样子,她是打定主意把宫灯留给我了。
      我不能把宫灯带回去。武才人说。我是穿着宫婢衣服偷跑出来的才人。万一让人发现了……

      她这会子记得自己是才人了。

      武才人恢复了精神,似乎也有些后怕。她警惕地看着我,脸上却有艳丽的笑。

      她无需说更多,我也领会了她的意思。我提起宫灯,随手梳理了宫灯下的穗子。穗子结的是同心,下面坠了两颗珍珠。
      我回去,就把这穗子换了,高阳不喜欢珍珠。
      紧绷的武才人终于放松了下来,她相信我会把宫灯带回去了。她又问起别的:高阳喜欢什么?
      她……最近在看佛理书。我说。她串菩提子。
      她和你拌嘴了?
      武才人的问题吓了我一跳,她的眼睛仍是带笑的。她精得像只妖精。我坦言:是吵架了……为她一心二用的问题。
      你们这些宫婢还管这个么?
      偶尔也会管管。我说。
      武才人说,我想也不会常管,不然小皇子和小公主都不亲近你们了……高阳公主,一心二用,到底是个什么二用法?
      我说,她一面看佛理,一面学诗。
      武才人兴致勃勃:倒是个有趣的学法?莫非她看几页,写几句么?
      我也不知高阳究竟是个怎样的学法,只好摇头:她不动笔,也不磨墨,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
      武才人笑了:我知道了,她在看音韵。
      见我茫然,武才人徐徐道:佛理皆为梵音,梵音的屈曲升降,就如诗的平上去入,梵音的屈曲升降须求得妙善,令梵音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是所谓“梵音微妙,令人乐闻”。又有五种清净相:正直、和雅、清彻、深满、遍周远闻。若得了梵音妙法,入了诗中,自有一番音韵的趣味。
      我怔怔的,虽不晓得她在说些什么,却知道高阳必然是恼极了。她好心同我说她快乐的事,却被我拂了乐趣。
      武才人自顾自地说完了。她大概常年这样自说自话。她停了一会儿,才做出打算和我说话的样子: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同高阳公主拌嘴么?
      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我只觉头昏脑涨。我说,多谢武才人为我解惑。
      我叹了口气:公主这回该是真恼了。
      她不会真恼了你,你是个奴婢,她该比我更知道你的斤两。武才人敛了笑。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你今天见过我穿着宫女的衣服四处晃荡。
      奴婢遵命。
      更不要告诉别人,我说过些什么。
      奴婢遵命。
      还有,她说,不要告诉别人,我今天过得很开心。她裹紧了宫婢的衣服,像是裹了一件华美的斗篷,她说:我是失宠的武才人,你得把这一点记住了。
      她说失宠时没有带着失意,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我目送她远去,再数了十下,才从那片荒芜的地方钻出来。一出来,就见到一双极小的男鞋,唬得往后一退。
      谁?我大声诘问。
      那男鞋也往后退了一步,这回我看清了那上头的压金纹样,一只小小的朱雀依附着他的腿。然我已没了别的法子,便装出不认得的样子,高喊:谁在这里?不说话,我可要喊得更大声了!
      宫女姐姐,莫要喊了。那男鞋绕过假山石,露出一张清瘦的脸,他疑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的身后。怎么只有你一个?方才拿着宫灯的,可不是你。
      我高声:殿下,我是宫里的婢女,若无可证你我清白的人在场,你不可随意和我搭话。
      我从御花园来,那里没什么人。他忙于解释,忽又觉得自己这话里歧义颇多,赶紧补了一句。你也莫要害怕,我……我不是来灭你的口的!
      越说越错,他一掌打到了山石上,又痛得收了回来。他真是个昏头昏脑的小殿下,见了个漂亮的小宫女,魂就没了。
      敢问殿下是谁?
      你,你莫要知道我是谁,我比你害怕你知道我的身份。他瑟瑟缩缩。我只问你,方才蹲在蒲公英前的宫女,与你可是一个宫里的?
      我不认得她,我只瞧得她哭了,想这宫里就有这么一处破败的地方,必是没人的。
      谁说这里没人了……管理御花园的人,怎会轻易留下一块地方?他挺起胸膛,这里是我的地方。
      我去问问管御花园的宫女太监,这里到底归谁管,问了,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别问,我告诉你吧——唉,我就是晋王!
      他说完,偷看我:你没被我吓到吧。
      没有,我说,只是听闻晋王爱风雅,没想到性子这样活泼。
      活泼?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却又不觉得活泼是个坏词。到底,这个词只是不适合他。他自诩为儒雅、风流、多情……
      我不是活泼的性子,他说,我有点……忧郁。
      一个人说自己忧郁多半是不可信的,但我一个奴婢是不能反驳什么的。我说,是,晋王殿下很忧郁。
      他吃了苍蝇似的,消化不了,在原地转了一圈。
      我说我忧郁就行了,你不必重复。他说。
      好,晋王殿下。我说。
      苍蝇吞下去了。晋王的脸上也云销雨霁。他说:那与你在一起的宫女是谁?
      我说:我不能告诉晋王殿下。
      为什么?他仓皇。我已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是谁?难道我问她的名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唉,上苍,你让她成为一个宫女已经足够残忍了,连她的名字都不让我知道,你对我是如何的残忍啊!你快把我皇子的身份拿去吧!我宁愿去做一个睡在马厩里的马夫!
      殿,殿下。我喊道。
      不要喊我殿下呀!他悲呼。我身为殿下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还有一个错误,殿下。我说,她是宫女……宫女都是属于皇上的,你做了马夫,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啊——他呼天抢地。
      殿下,你不怕别人发现了吗?
      不怕。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常常来这里痛哭,没人会发现我。
      他大哭起来,自顾自的,让我想到武才人坚持说树上有蒲公英的固执。他和她在自说自话这一点上很像。

      晋王李治,他是个忧郁的孩子。十二岁的忧郁通常还不够成熟,但不会成熟的忧郁才是好的忧郁,因为总有一天,自制、冷静或者多智会把忧郁粉碎,让人头脑清醒,眼睛明亮。而坏的忧郁,它只会让人变得愚蠢。忧郁越成熟,人就越笨。因为忧郁会阻止美丽或邪恶的品质占据一个人的头脑。面对忧郁,连欲望都束手无措,欲望渴望摧毁和碾碎,忧郁却是无形的,连世间最轻最柔的缎子也无法比拟它。
      忧郁也因此是至美的。

      李治只比高阳年长了一岁,他的存在,是长孙皇后绝非高阳生母的有力证据。他出生前,长孙皇后梦见了一只山鸡,便将他的小名取做“雉奴”。皇帝与长孙皇后对这位幼子的管束谈不上上心,同太子相比,和放养无异。他只需躲在承乾背后做个胸无大志的诗人就好了,在皇上想来,恐怕越像诗人越好。
      诗人不会治国,诗人只会发牢骚。就如我看到的,我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倔着不告诉李治,我是同皇上的武才人在一起,他也不会想到,他完全可以以顶撞皇子的名义将我治罪,他只会哭天抢地,痛恨自己。
      我想李承乾应该很高兴自己有这样感性的无用弟弟,玄武门之变的教训犹在眼前。李承乾已面对野心勃勃的恪——虽然这个庶母之子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因为以嫡次子身份出生的皇上对于嫡长子的身份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或许吧,我从嬷嬷那儿听说过,比起现在的皇上,那位不幸死去的唯一太子李建成,性情宽厚,像极了高祖皇帝。倘若当今的皇上是嫡长子,而李建成是次子,那么李建成如今也该是个宽厚的亲王,高祖皇帝也不至于忧愤之中离开太极宫,独居秦王府了。恪不足以威胁他,那么只剩下了治——
      而治是个政治上的废物。

      我看他哭得实在太伤心,胸口也替他憋了一口气,咽不下去。我本不想安慰他,却不得不安慰他,我说:晋王殿下,莫要再哭了,哭红了眼,让皇上见到了,又要不待见你了。
      什么?又要。治擦干眼泪。你是说,你知道父皇不止一次不待见我么?你是谁?
      我……
      我认得你!晋王说,你是高阳身边的海棠,你的头发……
      我想我的头发是得到太医院抓抓方子了。
      晋王的嘴唇颤抖:高阳身边,有你、牡丹、玉画……我都见过的!
      看他又要喊叫起来,我只得说:殿下,我确实不认识她,我只是好心想要帮帮她,你莫要再问我了。
      你只是想帮帮她,为何我没有帮帮她的机会?晋王捂着耳朵,这天底下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不爱女子的人常有帮女子的机会,而我却对她亲近不得。
      他一喊,我忽觉得上苍其实很公平。
      殿下——
      晋王抱住头:不要喊我,命运对我这样不公,它不向我道歉,我绝不回头。
      殿下——
      晋王缩成一团:不要喊我,不要喊我呀!
      殿下,你这般色迷心窍,世间哪个女子敢向你祈求你的帮助呢?
      晋王哗的站起来: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不色迷心窍。
      我说:原来你没有捂耳朵呀。
      晋王嘻嘻一笑,他笑起来嘴角有小酒窝。他朝我勾起小拇指:我只用四根指头捂了耳朵,还剩下一根,不捂着,专门听你说话。
      你要听我说话,那你捂耳朵又做什么呢?
      我?我怕你偷偷说不好听的话。晋王笑弯了眼。怎么样?我聪明吧?
      我想,他和武才人最好还是做母子。
      我说,我告诉殿下,殿下回去,可每晚都要照做。
      晋王点点头,他说,好。
      要多读书。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见得多了,就不会轻易被色迷了心窍了。
      晋王愣怔了一下,点点头,又怯怯地问:海棠姑姑,这世间书有千百种,你说的,却是哪一种?
      佛理书。我不假思索。
      我懂了。晋王拍拍脑袋。我这就回去,将那南朝以来的佛家经典全都通读一遍。
      我不否认,因我也不晓得他懂了什么。我也不打算让他懂什么的。
      殿下,我先行告辞了。我说。
      等等,海棠姑姑!晋王叫住了我,似乎我已走了很远,但他一伸手就拉住我了。他只是想象我走了很远。他说,我要给你一件东西,我知道我的身份,让你为难,她若知道了,也会为难,所以我也不会给让你们为难的东西。你也不必让她知道我是谁。我只盼着她能知道收下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小条光秃秃的绿色杆子,捏在手里,像是捧着一枚绿如意。
      海棠姑姑,那边的树上,真的有蒲公英。他说。请你把这个东西交给她吧。
      殿下当真不知道她是谁吗?
      我不知道,晋王说。他把蒲公英残留的枝干放到了我的手心上。
      我说,殿下,她可能已经不喜欢蒲公英了。
      不要紧,他笑起来,我想让她知道,只要她愿意,无论哪里的蒲公英,都是她的。

      这日,我行走在宫道上,冷不防见到了治,他和一个远比他高大的男子走在一起,愈发显得身形羸弱,他们二人走到一处红墙下,那高大的男子停住了,他朝那红墙里挥了挥手指,治便到了他的右侧,两人一起站住了。
      他们在听什么呢?我正想着,那个高大的男子看见了我,他立马警惕起来。而治,他通过观察那名男子的脸色发现了我,他冲我笑了笑,趴在那名男子的耳边,说了什么话。
      大概是哪一位殿下吧。男子朝我不容置喙地一勾手,我走了过去。
      墙那边儿有人正在说话,说话的人声音细细弱弱,但听得出来,也是个男子。他说的似乎是一些道士的事,我不懂,但治脸上已有了笑意。待那边的人寥寥草草道了别,走远了,治才笑着说:“恭喜泰哥哥。”
      “有什么好恭喜的,”泰沉着脸,“我与太子,为兄弟,如今他受一个乐人蛊惑,我安能置之不理?”
      他这话有趣得很,与太子即为同胞兄弟,若怒其不争,早该听到他进谏的传闻。而欲捉拿称心,趁他说话时便带人进去,来个人赃并获,人物两全岂不美哉?
      “是弟愚钝,但弟还有一事不解,”治说。
      “你要是不解,就好好想一想,我怕你嘴不严,一会儿又说出去了。”
      治唯唯诺诺答应了。泰又看向我:你是高阳身边的婢女?
      我说,是。
      泰道:你是公主的婢女,对皇子之间的事,想必不会太上心?
      我只有说,是。
      泰问:你叫什么名字?
      海棠。
      高阳就喜欢给宫女太监取花花草草的名字,泰说,不过也是,出了宫,花草的生命力可比人要强劲多了。
      治笑道:泰哥哥主持修编《括地志》,想必我大唐的疆域,无一寸不曾入得泰哥哥的眼。这大唐疆域内的花草,又有谁能比泰哥哥知道得更多呢?
      泰道:却也未必,我虽主持修编《括地志》,心却不在这些花草树木,而在世情人心,民俗风情,若论博物的见解,只怕治,你还要比我强上许多。
      治道:泰哥哥是天生的宰相,宰相肚里能撑船,装了人,抖一抖,也能装些花花草草进去。
      治说到这里,我才注意到泰的肚子滚圆,如怀胎九月的妇人。他依旧是摇头:我看论花草,还是你用心,便是那华花郎,你也仔细看过。若是我,我便研究牡丹、蔷薇一类,这华花郎在我眼中,是不入流的种。
      治却更高兴了,他大约想着这样就没人和他抢蒲公英了,就说:泰哥哥就研究牡丹和蔷薇,我只研究华花郎。
      只研究华花郎?
      泰嗤之以鼻:你呀,太子与你我皆是同胞兄弟,为何我们三人中,还会出了怪胎一样的你?
      治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父皇说了,我是要学诗歌、音乐和绘画的,我只要做个才情风流之人,不辱没宗室名声便好。
      泰说:若非你我一同长大,我深知你的脾性,否则还以为,你是为了韬光养晦,才说出这番话来。
      治笑道:我韬光养晦?若我韬光养晦,必整天在住处睡大觉,何必每日巴巴得早出晚归,采这华花郎回来?
      泰瞥了治一眼:你也莫要太过了,你是长孙皇后之子,行事莫要埋没了母亲的尊荣。该上进时,也需上进,莫要让恪压了过去。
      我倒想比过恪,但恪也非等闲之辈,抛开太子哥哥不谈,父皇最信赖的头一个是泰哥哥你,其次便是恪,真要加上太子哥哥,你尚能一枝独秀,恪和太子哥哥却是不相上下。我不及太子哥哥,如何又能越过恪的次序?
      泰叹道:你虽不及,也不能自暴自弃……
      治指着远处的一台小轿:泰哥哥,你的轿子来了,我们改日再叙吧。
      泰念道:你怎么还是这样一个脾性?你只想做诗人,不想做能臣么?
      治摇头:我不想。
      泰怜爱地看着他,他此刻倒有了兄长的风范:母后去时,你才九岁,即便恸痛,却也该做些实事,而不是……
      治却望着墙上的瓦当:泰哥哥,国交给你去治,我写诗,写美丽的情诗,让整个大唐的人都从我的诗歌中读到幸福,难道不好么?
      泰笑了,他的眼中有了温情,这也是他难得的一回笑,他因为肥胖而膨胀的脸上没有笑或哭留下的刻痕,因此他的笑额外动人。
      我想做你的第一个读者。泰温情脉脉。
      治为难了一下。泰好奇了:你怎么为难起来了?莫非……他挂上诡谲的神色:莫非,你有了心上人?
      治腼腆地笑了笑,再用力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让她做我的第一位读者。
      她是谁?
      一个,一个我还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豁,泰惊讶了,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就要为她写诗了吗?

      治说:是的,即便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愿意把我的诗歌献给她。
      他的脸上满是少年人的青涩。
      泰说:要是她不想要呢?
      治低下头,他的眼睛黯淡了一刻,就明亮了起来:她不想要也没关系。
      她不想要,你也想让她做你的第一个读者么?
      是的。治说。泰带着一脸玩味的笑,拍了拍治的肩膀,又说:她不想要你,你又如何让她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我……治咬咬牙,我就把我的诗先烧掉!
      烧掉!
      然后,治梦幻地说,我要把它们埋在华花郎底下。
      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让人看不出他的目的:扇治一巴掌让他清醒,还是心疼地抚摸这个小弟弟的头。他缩回手,想必他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更想做哪件事,总不能先给一巴掌,再摸头,或者先摸头,再给一巴掌。
      他是李泰!皇上最宠爱的儿子!他过度的肥胖让皇帝想到的不是督促锻炼,而是走路腰痛。皇上特许他坐着轿子上下朝。大多数人碰到他都会失去理智,除了皇上,还包括太子。李承乾只要见到泰,眼中便开始冒着怒火,如果怒火能够变成话,大概是:你这个会下蛊的死胖子!
      泰悠然地回应了承乾,以一位臣子对太子该行的礼仪回应了。他的宽容大度并不妨碍他在内心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别看不起胖子,你胖成我这样,父皇只会说有失国体,而不是让你坐着轿子来上朝。
      他恶意地想象了一下肥胖的太子压在那位伶人身上的样子,再面对太子,他的脸也愈加温和了。
      唉,小弟弟,泰叹道,你要是想着,华花郎的种子能飞过高高的宫墙,抵达大唐的每个角落,把你的诗带过去,我才对做第二个读者的事实表达我的甘心。
      不对,治扳了扳手指,华花郎如果把我的诗歌带到了千家万户,你就是倒数第二个读者。
      泰说:那倒数第一个是谁?
      我自己。治抱住了头,他□□。我怎么敢看献给她的诗歌?看了第一句,我就会捅死我自己。我怎么能给她写诗歌呢?我这是侮辱她!
      泰叹了口气,他爬上轿子,最后一回叮嘱他不争气的同母弟弟:你要是能写过恪,我就帮你打听她是谁。要是写不过,也别把自己写疯了。
      他说,比起一个疯子弟弟,还是傻子弟弟要好一些。我已经证明我很聪明了,但要证明我没疯,却很困难……咱们大唐宗室,从来不缺疯子。

      聪明的李泰带着他充满聪明的肥肉走了,瘦小的李治带着他可怜的诗人智慧留在原地。他可怜地看着我:我说得有什么不对么?
      我说:没什么不对的。
      他叹气;我诗歌写得不好,否则现在,我可以给你念一段,等你再见到她,你就可以背给她听。
      我说:晋王殿下不必太过挂怀……
      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么?治垂头丧气,我想做个能打动她的诗人,可首先,我连诗人都不是。
      不要紧,殿下,至少你的算术很好。
      他的眼睛一亮:证据?
      证据就是……你算出了,你是倒数第一个读者?
      治说:这不能证明我的算术很好,但能证明你的算术很差。
      晋王殿下,公主找奴婢还有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站住,治难得生气,你怎么突然就有事了呢?
      我只好停下欲走的步伐:那晋王殿下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有,治说,陪我回忆她,好让我写出诗歌来。
      殿下,奴婢真的有事要做。我说。
      那好,治说,我跟着你一起!
      奴婢要去找高阳公主。
      更好了!治正色道,这样我就可以借兄妹叙旧的名义回忆她了。
      我突发奇想:晋王殿下,莫非以为她是高阳公主殿中新来的婢女?
      我知道她不是。治说。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除了你,没有别的人见过她拥抱蒲公英的样子。她抱着蒲公英的样子,就像抱着一条小狗。但是,抱着一只小狗很容易,忍着不吹掉蒲公英很难。
      他说,我就不能忍着,那天,我本来是要去吹蒲公英的。

      治跟着我到了高阳的住处。一路上,我多次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以便甩掉他。我告诉他,他的心上人觉得瓦当长得有趣,他就对着瓦当傻笑。我指着香樟树说,她喜欢香樟树的臭味,他就跑到香樟树下,捡起叶片,放在嘴里嚼。我说,她喜欢听知了叫,他就停下来从喉咙里发出知了的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他问我:学得像不像?
      我说像。他刚要得意。我就说;她喜欢香樟树上的知了……后来知了死了,她就不喜欢知了了。
      他深以为然:她说得对,她那样特别的女子,不该喜欢待在臭叶子上的虫。
      晋王殿下,你嚼了叶子。
      确实臭,他依然一脸的深以为然,臭不可闻,不适合她。
      但她确实喜欢过。
      他傻笑:臭味能驱虫子,她喜欢,便是有眼光。

      不管他怎么傻笑,他都跟着我,跟得死死的。
      我怀疑他是装傻。

      治跟着我,直直进了大殿,竹虚迎上来,看到我身后的治,扑通一声跪下,牡丹正要笑他,看到治,也扑通一声跪下。我找到高阳时,高阳殿里的人几乎都跪下了。
      高阳施施然而来:治哥哥,你怎么特意做了位不速之客?
      我最近看了本书,书上说,诗人都是想走就走的旅行家,譬如说那南朝的谢灵运谢公……
      打住,我可不是盼着你来给我补习夫子留下的功课的,高阳说,你为什么来了?
      治说,我想念我的妹妹,如何不能来了?
      高阳说,你一定不是因为思念我才来的。
      为什么?治瞪大眼睛,看着又要哭天抢地,为什么——
      因为你是诗人,高阳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你是诗人,如果你想念我,应该写诗,而不是特意跑来看我,大俗人才会特意跑来看我。
      治似乎被伤害了。
      高阳乘胜追击:你可听过兴尽而归的故事?
      治道:我还在兴致上,因此我进了殿。
      高阳叹气:治哥哥,你得有些志气,为了成为一名名垂青史的诗人,你要记住——你不能进来,就算外面打了雷,把门口摆着的六坛菊花劈倒了,你也不能进来。
      为什么——
      高阳道:你的兴致得留着,不能用尽了,否则回去,你就没有兴致写诗,你只能靠记忆,靠记忆写诗的诗人,都不是好诗人。
      治道:我懂了——
      可我还要考考你。
      这是个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治大约是不甘心被妹妹赶走的。他倔强地立在大殿中央,周围跪了一圈儿的人,像个突兀的巨人。
      高阳一愣,爽快地说:你考便是。
      治说:诗人不靠记忆写诗,靠什么?
      高阳道:靠记不住的东西。
      治还欲说些什么,不知为何,一时噎住了,不待他把噎住的东西吞下去。高阳已开口:治哥哥,你最近在写什么诗?
      我在……咏菊。
      怎么个咏法?
      我……我一日晚间醒来,见到窗外的秋菊,便想到了……秋夜的月光。治忐忑地瞧了高阳一眼。高阳思忖了一会儿,道:这般无厘头,可做闺怨诗,你且继续说下去。
      治道:我想到了秋夜的月光,看着菊花厚实的叶片发着白光,又想到了凝结的秋霜。
      高阳皱眉:累赘,且听你怎样续上。
      治道:这凝结的秋霜又厚,质地却轻得很,用来涂面,大约是很好的。
      高阳松了眉头:有些意思,这是闺怨的气质,你就说你怎么怨的。
      我想要取秋霜涂面,这霜却化在了我的手上。霜啊霜啊,你为什么化得这样快啊?
      治闭上嘴,高阳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治说。他又觉得完了不好,特意补了一句:是,这就结束了。
      高阳道:你这通篇都说得是霜,哪里有菊?
      治道:你不懂,我这就叫“无理之思”。
      高阳绕到治的身后:你若是告诉我咏霜,我还会觉得你别致。可你说咏菊,我只觉得,治哥哥近日不务正业,不仅没写过诗,也没读过诗学,将自己荒废了。
      治道:你不懂,我在效仿前人,纵情山水……
      你要是将自己变做一只小苍蝇,我还相信你能纵情山水,高阳道,否则凭那几块你我都爬遍的假山石,你怎么个纵情法?
      我有一双诗人的眼睛,治说,诗人,都是常看常新的。
      哼,高阳说,那你便将你这几日纵情山水的见闻,拟一篇诗出来,如何?
      治道:妹妹,我好心来看你,你却净给我出难题!他忽然抬眼看了我一下,道:罢了,你让我做,我便做吧,谁让我今日来看你呢?
      高阳道:海棠,你过来。
      我和治俱是一惊,高阳看在眼里,又喊了一次:你怎么不过来?
      奴婢这就过来。
      我站到高阳的身后,高阳的手立马掐上我的大腿,但她嘴上还是甜蜜地说:好海棠,告诉我,你是怎样把我这个诗人哥哥请过来的?
      治眼见高阳不对,挺身而出:高阳,你莫要为难她,是我非要跟过来的。你不可对她不利。
      治说的她,自然不仅是指我。但在不知情的高阳听来,这句话全然是他英雄救美的本色。
      高阳微微笑:治哥哥不必惊慌,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她掐在我腿上的手拧得更紧了。治道:我懂,我们大唐宗室的子弟,都是很大方的,姐妹也一样。
      高阳道:所以,你要大方,不可以动海棠。
      治松了一口气:我当然不动她。
      高阳瞪大眼睛:那你要动谁?
      治正色:我谁也不动。
      高阳一脸见鬼:你谁也不动,你来我的殿里做什么?
      我的好妹妹,治感叹,你就不能接受你的诗人哥哥对你的一片爱心么?他是那样的想念你,想念到每一片蒲公英里都有你的影子。如果可以,我想像送一条小狗一样的,把蒲公英全都送给你,让你可以搂着蒲公英入睡。
      高阳怜悯地看着他:治哥哥,你一定是疯了。
      我没疯。治走到窗前,他推开窗户,他幽怨地说,爱你和爱花、爱秋霜都是多么容易啊,可为什么,我就不能轻易地说,我真的爱她呢?

      高阳道:治哥哥,你有心上人了吗?
      是的,我有心上人了。治的语气和他对泰说同样话时别无二致。哪怕,她还不知道我是谁……
      高阳走到治的身后:治哥哥,外面风大,冷,让奴婢们把窗户关上吧。
      治说,不,我不要关窗户,我要写诗。
      写诗和关窗户之间有什么联系?父皇家宴近在眼前,你不要为难自己,生病了,父皇又要不待见你了。高阳道。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都在弘文馆读书时,你为了写一种自由的感觉,去教武场像一匹战马一样学习撅蹄子么?
      治面色苍白:高阳……不,不要再说了。他迎着风,他说:我曾以为,动物才是最接近自由的一种动物,后来我才想到,动物的脖子上都可以栓上绳子。现在,我找到了一种真正自由的东西。
      什么?
      蒲公英,他说,高阳,你读过写蒲公英的诗歌么?
      没有,高阳说,蒲公英是轻浮的东西,风一吹,便将那守节的气概都丢了,我想就算有,大概也很难找到。
      治慷慨激昂:我要做第一个歌颂蒲公英的诗人!
      歌颂蒲公英很容易,要做一个以蒲公英诗出名的诗人却很难。高阳说。你打算怎么写蒲公英?
      治沉吟一番,他说:我只打算写一种蒲公英的诗歌,但我要让这种诗歌名传千古。我要怨怼它轻薄调皮的性灵,我要赞美它柔韧顽强的生命,我要把它和牡丹、海棠、梅花、兰花、竹子和菊花一一作对比,我要爱它夸它贬它讽它,我要看透它看懂它,决心不爱它,之后再因为一阵风起时微妙的荡漾,继而发觉,我其实从未了解它,再发疯似的爱它夸它贬它讽它,看透它看懂它,决心不爱它,再等一阵风,让我重新爱上它。
      最终,我会得出一个宇宙终极的答案,这将是一个诗人对于大唐疆域内所有生命思考后的回答——生命是无限的轮回,而我——
      治压低了声音,他说:
      永远爱她。

      回去的治一直写诗,高阳遣人打听过几次,每一回得到的回答都是:晋王殿下在写诗。
      写到第几首了?
      竹虚偷偷看了一眼兰虚,兰虚也偷偷看一眼竹虚。
      高阳叹道:我知道了,他一首都没写出来。

      这场疯狂的作诗持续了三天三夜,期间,治用掉的宣纸堆成了小山,他的书房里恍若下了一场大雪。写上字的宣纸不该让书房像下了雪一般的白,因为每一张宣纸上都只有一个字。他写出了一个字,就决心撕毁它。因为,即便是一个孤零零的字,于他都是一种折磨。他注意到字的间架结构不够优美,决心换一个形态更为优美的字,为此,他穷尽了他已知的所有汉字。到了第三日的晚上,他已站不住了,但他不肯停下,他将自己的手腕,通过一条细长的白色绫带系在房梁上,而他在书房里荡来荡去。往来的风把宣纸都吹起来了,他在半空中书写,最初是行书,接着是草书,最后完全成了神秘的符号。
      他红光满面,精神振奋,而书房外等候的人,只看到烛光映照的白色窗户纸上,一只巨大的蛾子在书房内飞来飞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回忆!
      小太监们的嘴唇为此变成了灰色,但他们不敢开门。是晋王变成了蛾子,还是蛾子吃掉了晋王?无论哪一种结果,他们都不敢面对。
      治的伴读,一个有着青色脸庞的病弱世家公子,闻讯匆匆赶来。他早已闻讯,只是他明白治不止为一个女子发过疯,他想,随他去。后来他听说,晋王殿下变成了大扑棱蛾子,便从挂在墙上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宝剑,向晋王的书房而来。还没到近前,已看到乌泱泱跪着的一片太监宫女,很是扎眼,怒从心起:你们这群废物,跪在外面做什么?要跪,进去跪!
      说完,他一剑插入门缝,挑开插销。门洞开,青面陪读把剑向外一扔。原本想趁机抢个前排的太监宫女霎时被他唬得后退几步,只好让他自个儿进去了。
      青面陪读一进书房,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殿下,万万不可为一个女子如此荒谬!
      唉。治叹了一口气。
      殿下!
      你起来吧。
      青面陪读从善如流,只是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没能找到治。
      我在你背后的书柜上。治善意地提醒了他。青面陪读看到了坐在书柜顶上的治,他的手腕上还挂着一根白绫,白绫另一头系在中间的房梁上。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你,治说,若我不在这里,只怕你要被我撞晕了过去。
      青面陪读看到散落了一地的宣纸,他弯腰拾起了一张,上头写了“虹”,再拾起一张,上头写了“茂”,又一张,“岚”,再一张,“荼”。
      青面陪读道:殿下,这是……一首都没做成?
      没有,治叹道,我以为她是我的灵感,可一想到她,我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只有记忆,没有诗兴。我一直以为,记忆不如诗兴,可关于她的记忆,太好太好,我不敢忘掉。
      他说,所以——

      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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