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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敲钟(全文完) ...

  •   (一)

      近来,我总是做梦。我总梦到一个老太监,对我通传太平公主的旨意。

      你就是婉儿?
      老太监问我,他眼上的褶子又多又密,他快睁不开眼睛了。
      我说,是。他绿豆般小巧却敏锐的瞳孔立刻精准地刺中我。我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太平公主要见你。他一抖手中的拂尘。他说,随我来。
      我跟着他步入宫室。

      我曾是太平公主的玩伴,亦是她母亲的女官。这份主仆之缘起于大明宫。我本在大明宫中侍香。地势低洼又背阴的大明宫里常年弥漫着我以肉眼无法感知的水汽,所以大明宫里常常有霉味,驱逐霉味就是我的本职。
      高高的木架上挂着华美的裙裳,而我在底下熏香。我先把制好的香料掰成小块,投入炉中,再用一根细长的木条引火。炉中先窜出淡蓝色的火焰,之后,袅袅的白烟升到空中,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开始在大明宫里慢慢游走。

      它走得很慢,常令我想起宫中那些驱之不散的鬼魂。他们有的慷慨大方,喜欢往地上扔钱,有的暴躁残虐,撞上了,不日便会被主子责罚。他们的性情,就和大明宫里挂着的灯一样,形形色色,而他们的□□已长眠在某一处帝王陵墓。这导致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一只老了的鬼魂。
      他们是大明宫中无数深宫逸事的起源。

      我初遇太平公主时,她在捉鬼。
      捉鬼,皇子公主和小太监小宫女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它玩起来很热闹,非要凑齐至少四五个人才有意思。四五人中,其中一人须用布条一类的蒙住眼睛。他是“人”,剩下的都为“鬼”。
      通常,皇子和公主都不会是“人”,眼上蒙着布,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从乳母到小太监,都要挨一顿斥责。但皇子和公主非要当“人”,宫人们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毕竟惹得小主子生气了,被撵到别处做事,和死在宫里又有什么区别?
      太平捉“鬼”那天,我在熏唐宫中人人瞩目的一件衣服——龙袍。
      午饭出了岔子,除了我之外,其他的熏香婢女都腹痛不止,原该四人一同做的事,只剩下我一个人。其实这份工作,两个人做足矣。安排四个人,是为了互相仇恨,仇恨到忘了打龙袍的主意。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抬头看薄如丝缕的烟雾攀附上赤黄龙袍,烟雾是一根根长且扭曲的细线,它和龙袍交织在一起,却被龙袍掠夺了应有的美,它不见了。
      “玉画,你在哪儿?”
      宫外,小小的太平公主眼上缠着一条红绸,两手向前伸着,小心翼翼迈过门槛。
      她停住了,也许是大明宫驱之不散的潮湿水汽让她发觉了异常。她停下来,问,这是哪儿?
      这是哪儿?
      她的声音有回响,空旷的宫殿为她重复了一次,才传到我的耳中。
      回禀公主,这里是大明宫。
      这个我知道,这里是我的家!

      太平解开头发后的结,红绸掉下来。她四处打量。大明宫太大了,即便是大明宫的主人,也未必能对这里的每一处宫宇了如指掌。太平显然没有来过,她鼻梁挤出三条浅浅的纹路。
      "父皇和母后在吗?"太平突然问我。
      他们不在,我回答。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她的眼睛触碰到架子上的赤黄龙袍时,陡然一亮。
      她飞快地向我跑来。
      “这是父皇穿的龙袍。”
      她背着手站在架子下,昂起头,但她头上的花钿插得密密麻麻,看起来沉重极了,于是她昂起的头像不堪重负似的后坠。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赤黄龙袍把她的脸也变成了赤黄色。
      我喜欢。她说。

      高祖皇帝上朝时,着赤黄色,于是赤黄色成了禁色。
      赤黄是火的颜色,明亮,热烈,灼人,恰如我幼年时曾在长安集市里见到的胡姬。她们有着男人般棱角分明的脸,乐于展现曼妙身体的玲珑曲线,跳起舞,整个集市都为之燃烧。
      我羞于看她们,可薄纱下她们的身体却无数次重现在我的眼前。一开始,我想拥有这样的身体,想念在某个夜晚催化成了渴望:我抱住集市上一位蓝眼的舞姬,她偏长的脸颊迅速化成一张小白马的脸。她试图逃跑,但我跨上小马的背脊,她跑不掉了。
      她在长安城奔跑,我在马背上颠簸。马背磨破了我的大腿,我说,停下。这会轮到她报复我了。她跑得更快。我只能痛苦地夹紧马背,想要站起来,可我的小腿四处乱晃。
      我忍不住抱怨,喊疼,痛哭,最后大声咒骂。她却开始对我笑,她的身体缩水成她原本的模样。
      此后,我去集市,看见她总会情不自禁的脸红。母亲看见了,满意地说,你知羞耻了,这是我们中原女人应有的天分。
      她又问,婉儿,今年你多大了?
      四岁。
      母亲微笑,再过几年,我会教你识字。

      我永远没能等到母亲教我识字的那一天。我入了宫。那年我四岁,负责擦洗熏炉。

      (二)

      擦熏炉,恼人的活计。
      香灰常附在深陷的纹路里。我们做活的地方,只有一根蜡烛,借着大拇指指甲盖这样大的光,我们要从比头发丝还细的纹路里掏出香灰。负责我们的宫官本来就是擦洗熏炉出生的。暗无天日的地方,她擦了一辈子,终于瞎了,也终于解脱了。没了眼睛的阻碍,她的熏炉擦得又快又好,引起了皇上身边那位公公的注意。
      唐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为皇上瞎了。在一个黄昏,乌鸦落入太极宫,一切静谧得与往常一般。她被人扶上高台,台上风很大,吹得她乱晃。她没有眼泪,所以没有哭,只是干嚎:“我为皇上擦了一辈子熏炉,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公公搀住她的一只胳膊:老姐姐,你想错了,咱家不会赶你走。你十几年如一曰的擦洗熏炉,为皇上用坏了眼睛,皇上知道了,要提拔你做宫官。
      谢,谢皇上!
      她跪下来,头磕得砰砰直响。公公扶着她的两只手,说,就让这些年轻的太监和宫女,看看你是怎么为皇上做事的。

      高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熏炉,它遮住了大明宫最好的宫楼,也挡住了天上的太阳。据说这本是隋炀帝的陪葬品,但还未来得及拖入帝陵,高祖皇帝已挥师直入长安。
      要拖出它,必要牵动大半个御林军。要用它,香料至少放上两斤。
      它铸造完成后,被扔在偏僻的库房吃灰,直到今天它才重出天日了。

      我的后背一痛,一枚石子滚落我的脚边。婉儿!有人在喊我。我回头,树下休息的御林军中,一个戴着头盔的男子冲我挥手,其他士兵都在揶揄他。
      我恼怒地背过身,那群士兵惹人心烦的笑也骤然停止了。我悄悄回头,却见一个厉害的女子正呵斥道:“非要这群宫人把我们都看轻了,以为你们是群地痞流氓,你们才知错吗?”
      那些士兵都低下头,不敢吭声。于是我悄声问,那女子是谁?那些士兵竟然都怕她!
      小宫女说,她是平阳昭公主的旧部下,公主战死后,她得了一笔钱,打算回家置办田地,再从亲戚那儿抱一个孩子养。谁知她才出军营,遇到了一帮乞讨的孤儿,都是战死的忠烈之后。他们围着她哭,她于心不忍,用那笔钱为他们买吃食,买衣服,再调头领他们去军营。结果军营里的人说,她已经不当差了,不能在军营里养乱七八糟的人。
      她发火了,当即开骂,先爽快地阉了他们的爹,再亲切深入地问候了他们的娘,又说甚么关公斩华雄,碰上你也要喝冷水。说罢一脚踢翻那长官,捆了他就朝当年的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告状。
      秦王同幕僚商议后,向高祖皇帝提议,要为这群忠烈之后在宫中设一处住所,由宫里养着。又说这位女将军实在可恶,当着众将士的面让一名大将颜面扫地,致使军心动摇,不如责她去教养这群忠烈之后,以息众怒。
      我恍然大悟:你说的,莫不就是统领白虎堂的那位?可她方才骂的是御林军,为何御林军也怕她?
      宫女嫌弃地说,你真笨,军营里的将军哪里能轻易让她绑了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找秦王?她冲进军营,先揍了半个营的人,那长官不同意,她又揍了半个营。她肯好好说话,已属不易,且听且珍惜。

      熏炉擦了两个时辰才罢了,天上已是星星点点。我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往回走,胳膊突然被拉住了。
      婉儿!一处花丛里窜出一张脸,他嘴里发酸的气味扑到我的脸上。我慌忙后退,却被他拽得更紧。他生怕我认不出他,说,我是你的厉哥哥。
      我不认识你,你放我走!
      你不认得我了?他失望透了。我们一块儿去集市上看金发碧眼的女人跳舞,你还说你要学她们,然后跳给我看。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再拉着我,我就喊人了!
      他说,婉儿,我知道,你不是不认得我了,你是怕这个皇宫!这宫里连个熏炉都会把人的眼睛嚼烂!上官大人死后,你和你母亲都成了宫奴。我却不知道,我从未想过你曾经竟是那么尊贵,如今还能如此落魄……
      他说,我以为你讨厌我,我四处找你。我去我们一起去过的糖人摊、果子店、茶楼,我还跑去那些胡姬跳舞的地方,希望你突然从她们当中跑出来紧紧抱住我,告诉我你只是在和我玩“捉鬼”!
      我想到那个有狭长脸蛋的胡女。我问,她们还在那里跳舞吗?
      不,不在了,他说,她们回去了。
      我的眼前一黑,接着,胸口发痛,痛极了,好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人一边往里头呼呼吹风,一边用针线缝起来。
      婉儿!婉儿!
      我昏了过去。

      (二)

      当我醒来,我躺在一张极度干净的床榻上,干净到令我害怕的床榻。我能嗅到被褥散发的皂角清香,那是没有同活物接触过的纯粹洁净:没有睡过人,也没有爬过耗子和蟑螂才会有的干净。
      我的眼前闪过两个模模糊糊,黄豆似的两个点,它们泡在水里。我揉揉眼睛,又拼命睁开,一层雾气始终附在我的眼睛上。
      有人问我:你看得清我们吗?
      原来两个小点是人,我看见它们合成了一个圆。我深吸了一口气,阖眼,再度慢慢睁开眼睛。
      我看不清了。
      我对她说,我看不清了,但我看得见你们的影子。我抓住被子,径直坐了起来,朝着两粒黄豆问:我很好,我要回我的住处,请问这里是哪儿?
      你不需要知道,你很安全。
      靠近我的黄豆回答。她的声音温柔极了,让我慢慢放松下来。她问,昨晚你为何会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
      我说,我不认识他,他拉着我不放。
      她说,也对,我们听到你尖叫了,赶过来,发现你已经昏倒。
      他马上要被处死了,另一个人冷冷地说,他想见你,他说他认识你,你叫婉儿,是擦洗熏炉的婢女,入宫前住在长安城,和他是青梅竹马。我们找到了他写给家人的信,信里他有向他的父母问及你的近况。
      我松了一口气,莫名感到那冷冷的腔调里生了些古怪的笑意。
      “我很幸运。”我说。
      她说:“对,你很幸运,他是问及,而不是提及。”她顿了顿,又说,如果他提及你,你不可能有醒过来的机会。
      我打了个寒颤,她站了起来,我听到一样东西撞上床榻的声音,开头很闷,后面却变得轻盈。
      “你又把头撞上去了,”温柔的女声埋怨,“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小心?”
      “下一回。”她说。

      我被抬回那间只有一根蜡烛的屋子,但我已成了专侍熏香的婢女了。我不得不面对她们扭曲得奇形怪状的脸,她们一个接一个来向我道喜。
      熏香的婢女,和洗熏炉的婢女,虽同为无品级的宫女,但熏香的婢女能去不同的宫殿,能当着主子的面,做惬意又文雅的事情。她们看着我,以为我是个能对自个儿眼睛痛下毒手的狠角而腹诽我,却又因我失去了深宫女人飞黄腾达的潜在可能而哀怜我。
      最后一个来道喜的,正是那日在我身侧,告诉我平阳昭公主部下秘辛的小宫女。她来时天快黑了,屋檐变幻为乌鸦的翅膀,她款款而来,在七步之外停下。
      我说,请你走近一点儿。
      她一动不动。
      我说,若我成了宫官,必不会忘了你。
      你该死,她说,他朝你扔石头,你认识他,可你却不救他,甚至利用他的命从这里跑了出去。
      你恨我。
      她说,我不仅恨你,我还要报复你。我要给你一双永远如幼童一般明亮清澈的眼睛和诗人的灵魂,让你永生永世活在表里不一的痛苦中。

      (三)

      武皇后指名要我去大明宫。去到那里的第一天,她捏住我的下巴,说,好漂亮的眼睛,听那些宫女说,你差一点看不见了,真可惜。她问我,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拟一道旨意。你会识字吗?念念。
      我说,我不会,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她笑了笑,说,也很好,来,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婉——儿。你叫婉儿,你可知你的父母?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可惜了。她把我拉到案前,说我也为你拟了一道旨意,我亲自念给你听。
      “门下:千牛备身厉效威目无法纪,恃强凌弱,着大理寺查办。主者施行。”
      你可满意?
      我跪在地上,颤声道,谢皇后为我做主。她久久不说话,汗水顺着我的额头落到地上。
      他若处了流刑,你当如何?
      我不知道,我被他拉住了,我吓坏了,皇后,我是无罪的呀!我跪行至她面前。她说,那好,让大理寺去还他一个清白,你先起来,把我的猎装收拾了。以后你就在偏殿干活,没我的意思,不许踏入正殿一步!

      厉哥哥被判处杖刑,他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开春,我看到他拄着一根木条站在柳树底下,他说,婉儿,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隔着一棵树看他。
      他苦笑,你为什么不说你认识我?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我被赐给你。在宫里,我只是一个奴婢,能平安出宫,已经是我最大的心愿。
      你不愿意嫁给我,他出离的愤怒,你宁愿做奴隶也不肯嫁给我,还是你想着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我只是想,如果你的母亲阻挠我们,那我可以让皇上赐婚。
      原来你欢喜我欢喜到这个地步。
      是,我爱着你,想让你做我的妻。
      我说,那我应该一早拒绝你,而不是躲着你。
      他的双眼霎时变得通红。“你不爱我!你要拒绝我!”他提高了音调。“可你为什么又问我记不记得我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记不记得那群跳舞的胡姬有多么漂亮?我怕你生气,从来不敢说她们漂亮!”
      我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她们是老子见过最得劲儿的女人,老子晚上做梦他妈的要不是你,梦见的就是她们!有一回老四和我说,只要二十个铜板就能和她们当中的一个睡一觉,老子疯了傻了才没和老四他们一块儿去!

      太平,她是天下最受宠爱的女儿,我在一旁瞧着她,我是那样喜欢她。我想,厉哥哥如果没有为我耽误这么些年,他的女儿,也该有高阳这么大了。
      她问我,你是哪里的宫女。
      我说,我是大明宫里专管熏香的婉儿,你母亲的奴婢。
      婉儿,这个名字好听。她说,我也有名字,可从未有人,像我叫你婉儿这般,叫过我。
      大明宫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快到宫门时,那犹如马蹄般坚实的响动渐渐停了。三个宫女并着两个小太监从宫门外探头,之后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看似年龄稍长的鹅蛋脸宫女走在最前头,她急促地问,公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傍晚时分,我被叫去了正殿。
      皇后正在看书,她是个勤勉的女人,严律于己。她的勤勉克己数次为她赢来生机,或许也有宠爱,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爱只是无关痛痒的点缀。
      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吗?她问我。
      回皇后,奴婢不知道。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我,融入太极宫深邃的夜。夜,黑漆漆的,没有宫女敢独自行走。太极宫没有盗贼,却有鬼。她们一个贴着一个走,那些在鬼魅传说中浮在水井里的年轻面孔闪现在她们的心中。于是她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惊起了树上的群鸦。
      “呀————”
      伴随着凄厉的哀鸣,群鸟飞上夜空,星星之间,它们宛若狂风卷起的落叶,漫无目的的徘徊。
      这声遥远的哀鸣惊动了皇后的眼睛,她哆嗦了一下——是的,她哆嗦了一下,但手上依旧稳稳握着《史记》。
      皇后,我谦卑地喊了一声。
      她终于回神,带着几分狼狈,她问我,你入宫多少年了?
      回皇后,八年。
      你在这大明宫,待了多少年了?
      回皇后,三年。
      她竭力从心里搜寻出一个名字。厉,厉,那与你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千牛备身,厉效威。他紧缩的眉间舒展开来。他上月与人斗殴,死了,你可知道?
      奴婢不知道。
      你是真的不爱他。皇后叹了口气。但也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要是清醒些,你做她女儿都够了。
      谢皇后,只是奴婢还有一问。
      她看着我:不妨直说。
      我捏紧我的衣裳,问:“厉效威,他与何人……斗殴至死?”
      皇后面孔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也是你的青梅竹马,她说,据说你们一直管他叫老四,不过老四已经娶亲了,他的妻子很能干,生养了三个大胖小子。
      她起身,去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诗册,说,傅休奕的《车遥遥篇》写得极佳,可谓无理之思,多情之至,你拿去,要是看不懂,让宫里的师傅教你。你本不至如此。
      我以为听错了。
      皇后?
      她说,退下,你明日不必再来了。
      我磕了一个头。
      谢皇后恩典。

      (四)

      我总是踩着别人的血交好运,我是个扫把星。
      她们以我不再陌生的古怪迎接我,和上一回的分别仅在于,我看得清她们的脸了。
      她们笑着说,难怪只有你肚子不痛,原来忙着攀高枝去了。
      她们又说,倘若姐姐他日做了宫官,可别忘了今日与你同吃一桌饭的妹妹们,我们可就眼巴巴地指望着你了。姐姐可不要贵人多忘事呀。
      我无心同她们说话。我抱着书,躺在床上,眼前一会儿是厉哥哥拿着一扇风车跑过长长的街巷,一会儿是老四坐在街边哭,我把我的糖人分了一半给他。糖人化了,我的手上全是糖,厉哥哥蛮横地牵过我的手,嘴朝我的掌心一吸——
      我做错了什么啊!我绝望地想要大哭,大喊,大叫。我恨不得到月光照耀的空空的太极宫外,用力呼喊他们的名字:
      “厉——哥——哥——”
      “老——四——”
      “厉——哥——哥——”
      “老——四——”
      厉哥哥忧伤的面孔出现在大明宫旁的柳树下,他浑身包着白布。他说,婉儿,你过来。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跑到他的身边。他却更忧郁了。他说,婉儿,要是上一回,你也这么向我跑来,该多好?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幕——
      如今,我已不再会做梦了。
      他说,还记得从前么,只要我一说带你去集市上看舞姬跳舞,你立马撇开老四,乖乖跟着我走了。可是我错了,你只是贪玩,你跟着我走了,可你的心还放在老四那儿。是我打搅了你和他。
      厉哥哥,我说,我已经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了,也记不得老四的模样,连集市上的舞姬,长什么样,穿什么样的衣裳。跳什么样的舞,伴着舞的是什么样的调子,我都不记得了,通通不记得了。厉哥哥,我才十二岁,可我好像已经老了,老得不愿意再去想起任何东西了……
      我指着大明宫说,皇后却还乐意记得自己年轻做过的事,她还会和我说当年出宫后去的感业寺,还会回忆几次出生入死,真让人羡慕。
      不,她也不是什么都敢记得,厉哥哥说,她不敢想起她为这个后位做过的事,那是全天下最颠覆人伦的事。
      但她看上去比我们快乐。
      因为她做过的事太多太多了,所以她有比我们更多的快乐,也有人乐意去称颂她的快乐。
      厉哥哥拉紧了身上的纱布。他说,而我们只有感情是高贵的,我们知道的太少,也拥有的太少了。
      他说,我的,我的婉儿。
      ……我流着泪醒来,黑暗中,有人对着我的背影咬牙切齿。
      “贱人!”

      (五)

      婉儿,你睡得不安稳。
      那位曾经掌管熏炉的老宫官躺在我的身边,我们分别盖着被子,但她身上的热气还是向我涌来。
      这不是我头一次在醒来后面对失望,我害怕喊出她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我怕极了。
      她说,你是我听过的,睡觉最不安稳的孩子。别的孩子,一年中至多有一两个月睡不安稳。而你,一年中只有一两个月,能睡得安稳。
      对不起,嬷嬷。我愧疚极了。
      她说,这深宫里是很寂寞的……把蜡烛点亮。
      我下床,两脚以费力的姿势并拢,小心翼翼走到烛台前,从烛台下拿出火石和火绒,打出火花。
      顷刻间,火光从高高的烛台倾斜下来,照亮了整个屋子。
      她看不见我,可还是固执地朝着我在的方向望。她被染上淡淡的金色,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如同一座缺乏护理的神像。
      夜风袭来,我感到寒冷。她说,来,好孩子,到我这儿来。我钻入被子,她隔着被子抚摸我的背脊。
      去读书识字,比擦拭熏炉,要好多了吧?
      是的,嬷嬷。我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交这样好的运。
      这是你应该得的。她说。你爱一个人爱疯了,这我猜得出来。爱疯了却知道自己有罪,这是难得的事情。
      是,我在心里默默说,我至少杀死了一个人。
      天光徘徊,和着烛影,她昂起头,拍着我的背脊。我总觉得她在唱一首无词的歌,她则一味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呜咽。我看着她,忽然从歌声中领悟了什么,可我说不出来,说不出口……
      后来她问,好孩子,你有哭吗?
      没有。
      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她说,请你为我流泪……

      嬷嬷是在冬天去世的,琉璃瓦下,被雪浸湿的街道变成了比墨绿还要深的颜色,像不见底的湖水。街两边残留着积雪。
      嬷嬷走的那天,我为她在鬓边簪了一朵素花。太监们把她装上小车,预备把她送到宫外。我跟着小车,远远跟着。
      宫女死了不能走大门,要走小道。放置过巨型熏炉的太极宫前没有人,装着嬷嬷的小车在抵达太极宫前提前转了个弯,步入幽深的小巷,车轮一下子卡上了一粒石子。
      老东西,居然还想走正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小太监们抬起车子。我忽然觉得,方才那粒石子是嬷嬷刻意埋下的陷阱,像是一声冷笑。
      太极宫依然巍峨庄严,宫娥们依旧红颜未老。隋炀帝的陪葬品宛若一个空洞的笑话,我忍不住发笑,可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位平阳昭公主旧部站在房顶上,她目送着嬷嬷,白发如霜。
      太监们拉开小门,她从房顶上跳下来。
      昨夜死了谁?她问。
      一个小太监说,回大人,死的是个老宫女,寿终正寝,有福着呐!
      另一个小太监猛地打了一下他的头,胆战心惊,闭嘴,人死了,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她掀开白布,嬷嬷的脸已经僵了,看起来完全不像她。
      很好,她说,做奴婢太累了,下一世,做山间的一枝花,自然会有人来摘你。
      说完,她转身离开——

      “前路山高又陡陡,
      前路水急又湍湍,
      前路的泥巴沾上我的腿,
      我要回去捎上娘子新纳的鞋底,
      噫——回去!”

      大明宫,有太多事情我看不懂,听不明白了。

      我曾撞见两个小宫女玩同一个梨,她们把梨分成两半,互相喂进嘴里。我还见过小太监往自己的腰间挂上一吊铜钱,铜钱垂下来,活像大象的鼻子,走起路来,仿佛有人在用竹簸箕筛豆子。
      大明宫里,人人都笑脸相迎,笑脸之下,人人都有满腹的心事。

      嬷嬷死后,太平提议我搬过来和她同住,我不会同意,但我会摆出恭顺的模样,她一高兴,多吃了两个糯米丸子。
      我收拾完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我和嬷嬷同住的屋子就空了。我这才发现,嬷嬷几乎没在这间屋子留下什么印迹。
      你收拾好了吗?
      那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后,她宛若一只幽灵,只是面色凄凉。如果她是鬼,应当是一只水淋淋的淹死鬼。
      大人。我正欲行礼,她拉住我。她说,不必,我是戴罪之身,不受礼。
      平阳昭公主旧部指了指近乎空了的柜子,说,她什么都没留下?
      我说没有。
      她抿紧嘴唇,快步走到柜子前。我不信。她说。她又不是个鬼,怎么会什么都没留下!
      她一把拉开柜子,柜子背后积年的尘土扬起,阳光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尘埃之舞就是嬷嬷最后的回答。
      她一扬手,柜子重重倒地。我走了。她说。她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的包裹。记得再检查一遍。

      ……我在嬷嬷死后才逐渐知道她的故事。但更多的宫女,至死也没有留下一个名字。

      (六)

      我已经到了在宫中可以被称为姑姑的年龄了。若在宫外,我也该有环膝的儿女。可想到此处,我不觉浑身一颤,竟好像背叛了谁……
      有宫女父母曾来家书:待你出宫后,可嫁与城东姚姓人家独子。他家虽清贫,但尚未婚娶,你可免教养他人之子的痛苦。她托我回信:公主尚幼,离不开我,暂不出宫。不日,又有一封家书:你出宫后,也可嫁与城西严姓人家长子。严家是大富之家,虽吃穿用度略严苛了些,但也胜过你千百倍了。她托我回信:公主未嫁,离不开我,暂不出宫。又过了一月,家书的笔迹已换了一人:令尊令堂已于月初过逝,节哀顺便。
      那笔迹方方正正,像个男子写的,大概是哪位街坊的代笔。我将信筏撕开,预备写一封回去,却发现那信的背面印上了一抹淡淡的胭脂,是用手指抹开的。
      她再也没托我将她的任何只言片语寄出宫外。

      后来我遇到老四,他的儿媳买了两斤小葱,他跟在后头唠叨小葱的水头不好。遇到我,他的嘴巴大大张开:婉儿。
      他告诉我,城东的姚姓独子已娶了一位寡妇,城西的严姓长子已纳了三房小妾。而南面的街坊临终时留了一言,至今未变,只为传到他那生死不明的女儿耳中。
      他说:我的女儿在宫中,我期盼她长长久久陪伴公主……
      还有呢?我问他。
      他腼腆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她织的纱衣,让我娘子剪了做纱帐。我这里有五十文铜板,不知能否让你帮我还了她的人情?

      (七)

      傍晚,隐隐传来钟声。我看到她们虔诚的神情,也不由得合眼,可是——
      我,上官婉儿,究竟能求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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