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5、第二章（下）

　　终于强压不下，一盘子凉拌西红柿几乎都倒进肚子还是抑不住那股想吐的冲动。酒过三巡，菜足饭饱，瞅准了一桌子人言谈甚欢，这才借口去洗手间补妆，趁机溜出去。趴在马桶边上，她吐得恨不得五脏六腑全都不在腹腔里了。眼睛是湿的，梳洗台上的镜子里的女子面上浮肿，目光呆滞，简直跟游魂一样。她抄了捧冷水洗脸，顾不得化妆品劣质不防水，只想就着这点凉意给自己带来的清醒勉强再支撑回包厢。头发已经乱七八糟，好在她没工夫留长发，才刚刚披肩，用手梳理一下，又补了点口红，拍拍脸蛋，命令镜子里的人“笑，笑”，强撑出神清气爽出了洗手间。
　　餐厅装潢的富丽堂皇，走廊又长又空，两边都是包厢的门。廊里的光线亦昏暗，墙上昏黄的小探灯，照的那精致的大理石底砖益发光洁如镜。李檬记得广告商曾信誓旦旦，这些大理石都是从意大利克拉拉和BENEDICTINE MONKS进口的，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大理石之一。她来的时候跌跌撞撞没有留心，此刻却很狐疑自己再踩上去会不会踉跄滑倒。
　　等在走廊上的人却无意给她继续迟疑下去的机会，声调是温和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喙：“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我送你回去。”
　　李檬紧走两步上前，特别假以辞色地殷勤甜笑：“大师兄，我没事的，现在走恐怕不太好。谢谢你啦。”声音娇柔乖巧，怯生生的像只温顺听话的兔子。
　　林哲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说自话：“我已经打过招呼，你陪我去夜游F大。”
　　李檬想骂人，心想，我又不是在你手下打工，凭什么要陪你夜游。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为自己托辞，立刻心头一阵感激。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大师兄这般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中，自是忙不迭的道谢。
　　林哲不再赘言，只在前面开道。这“世外桃源”占地大，里面又修的跟迷宫一样；林哲走路素来快，加上没有等人的习惯，把李檬跟的够呛。到了饭店门口，夜风一吹，她才感到陡峭的寒意。她只穿了西装小外套配衬衫，衣衫撑起的干练模样，白天不觉得；此刻晚风一起，加上洗脸时手抖得厉害，衣服上沾了不少水，顿时高处不胜寒；忍不住打了声喷嚏。林哲听到喷嚏声转过头来，看她鼻尖红红的窘迫样，竟是忍俊不禁，眉眼弯弯。
　　她又羞又恼，头垂得像鸵鸟；觉得身子一暖，肩上愕然多了件西装。林哲摇头，一个女孩子，不能喝还硬逞强喝什么酒。语气温和，竟像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
　　她连忙摇头，惴惴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是看在眼里的，怎么会不知道她是骑虎难下；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简直是混淆黑白。如此一来，心里头的那点感激也烟消云散了。他何尝不是害自己这般狼狈的帮凶之一；没有主谋不主谋，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于是上了车，她的面上就淡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陈嘉琦骂她不知道如何拉近关系，她的确不懂，总是在不该执拗的时候执拗，不该骄傲的时候骄傲。
　　林哲似乎还沉浸在为人师表的情绪中，所谓一个师兄半个师傅，当然免不了谆谆教导：“喝酒之前起码要先吃点东西垫底，最好是淀粉类食物。”
　　李檬唯唯诺诺应着，心里却骂：我倒是想吃酒酿元宵糯米卷来着，是谁巴巴着要讨好佳人，带挈着自己吃了一晚上的冷菜。金针菇木耳淡而无味，醉糟鱼满是腥气；不想还好，一想立刻翻江倒海。她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死命拍车门；林哲吓了一跳，赶紧解了锁放她下去到路边的梧桐树下吐到眼前发黑。
　　原来生不如死是这种感觉，头痛欲裂，吐到苦胆都出来。整个人难受的想哭，却只能死命撑着。林哲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抚着她的后背轻轻宽慰；建议送她去医院，她一口回绝。开玩笑，医院是怎样的地方，一个小感冒就可以搭进去好几百，他当她是他？
　　最终还是送到了火柴盒一般的旧式居民楼下，她挥手告别，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租住的小屋走。林哲表示可以送她上去，她婉拒了他的好意，毕竟不熟，已经叨扰甚多。今后也不是会有瓜葛的人，哪里好意思再欠下更多人情。只庆幸自己识时务，没有在他的车上就吐出来，否则好大一笔清洗费。
　　晚上睡得不好，月华如洗，一片银色的寂寞。房间里另一张床上惊天动地的声音岂是小小的耳塞能够阻得住的。她彻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的简直恨不得这颗脑袋不是自己的。睁眼看到床边的那件黑色手工西装，脑袋大了不止一倍。千不该万不该，昨天晚上不该为了压住酒劲吃多了西红柿，结果酒劲没有压下，西红柿倒吐了一地。大约是他的西装穿在她身上太大，衣襟沾了不少红色的汁液，现在干了，成了污渍牢牢黏在上面。
　　富豪的施舍果然不是贫苦轻易能够承受的。李檬抓着西装痛苦地□□，只想撞床板。这样的手工西装，她即使认不得牌子也清楚是不能用自己衣服的处理方式去草草应对的。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丢在水里泡一泡搓一搓然后送回去。
　　小赵的男友腆着张脸过来要拉拢她加入某个著名的营销组织，还想在她供职的杂志上打免费广告。李檬气得连理都懒得搭理他，胃里更加抽搐地痛。她原本觉得小赵是个不错的女孩，偏偏找了这么一个四六不着的活宝男友，真不知道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早饭狠狠心买了一袋甜豆浆配生煎包，她的胃实在是需要热饮的宽慰。趁着外出采访的时机，她把衣服送到洗衣店。街上的偏僻小店她不敢找，硬着头皮选了家号称全球连锁的名牌店挨宰。她这样的赤贫之徒，连羽绒服都是自己一点点的清洗，何曾来过这样高档的洗衣店。看了价码牌，心口血淋淋，只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拼死也不会接受他披在自己肩头的西装。原来真正的穷人是若自己这般，有衣服都穿不起。
　　一整天都坐在格子间里长吁短叹。陈嘉琦丢给她一包大白兔奶糖，新来的实习生孝敬美女的，只是美女不待见甜食。问了缘由，她直戳李檬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哎呀呀，多好的机会，还衣奇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点小钱你都要吝惜？”
　　李檬冷笑，这奇缘你若想要尽管拿去就好。一件西服的干洗费就八十，够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
　　陈嘉琦想了想，先是摇头后是点头，煞有介事：“要是当成艳遇一桩的确不错，这样的货色；其余的就不用多想了。”
　　李檬哭笑不得，说的好像真有什么故事似的。怪只怪时下偶像剧太风行，人人都想把自己往金三顺姐姐身上靠，女白领尤甚。实际上，电视剧是那种走向只因为观众群主体是恨嫁的女人。看看这期的选题就知道：都市剩女。
　　主编刚把幻灯片打出来，底下就有人嬉笑：这还用出去做吗？把咱们杂志社的美女们召集起来开个会讨论一下就知道了。遭来白眼飞刀无数。李檬抿着嘴巴笑。旁边的孙雯皮笑肉不笑，你以为你能有多少年看笑话？她素来与陈嘉琦不对盘，带挈着不待见李檬，寻着机会都要刺一刺。李檬暗暗叫苦，她当然明白在社里混，最忌讳拉帮结派被人敌对，可孙雯就是看她不顺眼她又能奈何。
　　她知道孙雯跟主任关系不一般，唯有低眉顺眼装作没听到。
　　到了散会，陈嘉琦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算是宽慰。她也只好挤出笑脸，若无其事地拿着鼠标修改稿件。到了下午心情都郁着不得解散，睡眠不好的人通常都时刻处于情绪的临界点，装腔作势也嫌累。借口采访溜出去透气，约好的采访对象临时打电话过来表示有事耽搁了。她看看时间，赶回社里一个多小时就该下班了，懒得再回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闲闲散散地在街上逛，看到洗衣店时猛然想起今天是拿衣服的日子，好在单子就放在随身的坤包里。拿了衣服无意耽搁，只想趁着林哲没下班赶紧送过去。这衣服放在自己身边简直就跟老佛爷一般，碰也不敢碰半下，生怕一不小心又哪里出了毛病。这年头猪肉值钱人肉不值钱，她担心以她月薪两千的身家卖了自己也买不来两件这样的衣服。
　　前台小姐貌美如花，笑容跟声音一样甜美。问明她的来意，知道是林总的东西，立刻表示向上头请示。李檬哭笑不得，洗衣店的袋子上面清楚印刷着名字，美女以为她送过来的是炸弹还是夹杂了炭疽杆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不会炮制。
　　请示的结果是特助先生亲自下来接她上楼。站在专用电梯前，她踌躇不前，笑道：“师兄啊，你看我也不像作奸犯科的人才。不就是林总借给我衣服么，我特意送到干洗店洗干净了，您帮我转交一下就好。林总日理万机，我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他。要是影响了GDP的起伏，我岂不是成了党和人民的罪人。”
　　她难得耍嘴皮子，特助却丝毫没有捧场的意思，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语气轻快：“这声师兄我可不敢接。”
　　李檬呆愣了片刻，自觉造次轻佻了，一声声师兄喊得跟撒娇一般。只怕多说多错，连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林哲还在开会，特助安排她在办公室里等，秘书小姐连忙捧上茶来招待；是上好的普洱，李檬觉得给自己喝算是暴殄天物了。她站在办公桌前，从大片的落地玻璃望出去，半个城市似乎就脚下，当真是万丈红尘，花花世界，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如玉剑如虹。难怪人都要争着往高处爬，站的高了，连风景都看的比别人多。谁说天上之明月和山间之清风是无主之源，苏东坡毕竟已隔了千年。
　　沙发极其松软，她又困倦的很，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当真春思困顿。先前还勉强睁着眼睛，后来干脆靠着靠垫睡着了。这一睡便跌进黑甜的梦乡，梦见小桥流水人家，波光粼粼的胭脂河，玉带一般。奶奶在桥那头喊自己回去吃饭，餐桌上有她爱吃的油焖茄子红烧鲫鱼。她极喜欢奶奶做的茄子，每次都能吃下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然后婶婶会借故敲桌子掼板凳，絮絮叨叨的指桑骂槐。她蜷缩在桌脚旁，惊恐地看着，嗓子眼里憋着“妈妈”，却怎么也不敢喊出口。她知道她不能喊，一喊就会连最后的栖身之处都失去。
　　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自觉后背有涔涔的冷汗。一睁眼，更是骇的跌坐回沙发。谁受得了眼前陡然一张放大的脸。罪魁祸首倒是极其无辜：“谁知道你会突然醒过来。”
　　她想翻白眼，终究没胆色；毕恭毕敬地点头道歉：“对不起，我等着等着就不小心睡着了。您的衣服洗好了，我给您送过来了。”一探手，急出一身汗，哪里还有衣袋。抬头看林哲，后者也是满脸疑惑：“你忘记带过来了？”
　　“怎么可能。我原本还想请前台小姐转交的。”李檬刚睡醒，脑子转不过来，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恨不能把他办公室的地毯给翻过来。
　　林哲觉得无趣，认真的人逗一逗大约很好玩，太过认真的人就叫他看着于心不忍了。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电话，然后唤住还在急得团团转的李檬，笑道：“不用找了，秘书帮忙收进橱柜里了。”说着拿出来挑眉笑，“你洗的？”
　　李檬连忙摆手局促地笑：“当然不是，洗衣店的袋子还没有丢呢。林总，谢谢你，打扰了，我也该走了。”站起身才发觉窗外夜色苍茫，拿出手机一看，好家伙，自己这一觉从四点多直睡到了八点。
　　“谢谢可不是挂在嘴边说的，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才行。”林哲伸手关了办公室的灯，在她惊呼之前拿话堵住她的嘴巴，“怎么，你还不走，打算在这儿过夜？你要真想，我也可以暂且收留你一回。”
　　她赶紧拎着自己的包跟在他后面出公司。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不管是专程还是顺便，人家总归是等到自己醒来为止。所以林哲说“陪我吃饭”时她乖巧地钻上了车，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包。愧疚加想早日还人情的心思作祟，让她暂时变成了一个温柔听话如猫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