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4、第二章（上）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好像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
　　流呵，流呵，默默地
　　——舒婷《四月的黄昏》

　　她也想早点解决此事，可是临到下班却被主任叫住。办公室里未婚的漂亮女子一向是应酬的主力军，李檬最讨厌这样的场合。一桌子人装模作样，没有一句正经话，更没有一个正经吃饭吃菜的。她想推辞，可是主任压根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丢下话就匆匆奔向下一只无辜的羔羊。李檬不懂，怎么她做记者也做到了三陪的地步。
　　包厢里灯红酒绿，烟雾飘飘缈缈的，虚幻的仿佛海市蜃楼。醉卧沙场君莫笑，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来的算早，主任只顾着跟熟人打招呼寒暄，全然忘记该告诫初出茅庐的小记者李檬餐桌注意事项。倒是旁人笑着问：“今天怎么换了人，那个酒量很好的孙小姐呢。”主任还没有应声，问话者周围的人先笑容暧昧起来。
　　李檬略略打量四周，有几个圈里人，还有几张常在每晚本市新闻上见到的脸，其实的一概不认识；只好虚笑着先做端庄乖巧样坐下；心里还在盘算着待会儿该怎样早点脱身，回去跟室友谈判。包厢装修的豪华，都说大红色俗伧；可是除了它，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颜色可以压住阵脚。只是沉沉地压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般，直叫人憋闷得慌。重头客还没来，桌上精致的冷盘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她中午去跑新闻没顾上吃饭，这下可谓饥肠辘辘。饿得她头昏眼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温婉又斩钉截铁的措辞也想不出来，心中越发恨那个姗姗来迟的大牌。
　　某个崭露头角的女明星拿了个闻所未闻的国际电影节的新人奖，衣锦还乡，举办的小型庆功宴。李檬这才明白自己与同行的用处，少不得又是笔下生花，大肆美言一番。只是自己早就跑财经民生一块，与娱乐八卦可谓是风牛马不相及。等到酒宴过半才咂摸出主任没有乱点兵，原来真正的主角不是女明星，而是女明星的男伴。呃，或许这个说辞错了，应当是女明星是他的女伴。
　　距离上次相见已有十天，李檬记得清楚，因为她足足十日夜不得眠，已然接近崩溃的边缘。她开始时没有认出来，包厢里灯光永远是那种看上去明明很亮，照在人脸上却又模糊不清的昏暗。直到旁边主任敬酒唤“林总”，她才反应过来是哪个林总。忙抬起头甜甜一笑，伪装小师妹的乖巧甜美。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她，眼睛只是略略在她身上一沾，便漫不经心地转到别处。范进中举后，平白无故冒出员外老爷的同窗之谊，大约他的师妹也是多到不胜枚举。想到这一处，她竟轻轻笑了，垂下头安安静静吃东西。
　　即使她有心好好吃饭，也难以遂愿。她自是没有勇气转动转盘挑自己喜欢的菜，唯有等待转盘停下，再草草夹一点吃的，还不能太过频繁。一桌子的珍馐佳肴，食客却是意兴阑珊；害得她只有干瞪眼的份。偏生这林大少爷还是个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一个劲儿把那盘皮蛋豆腐转到女明星跟前，这样一来，坐在他们斜对角的李檬就只有对着一碟凉拌金针菇木耳跟醉糟鱼发呆。她腹中空空如也，只盼能进些热汤热水，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
　　旁人皆打趣双颊生绯的女明星：看林总多疼你，还不多喝两杯。女明星不过是个出校门没两年涉世未深的丫头片子，再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受宠若惊；何况林哲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里头波光流转，竟丝毫没有辩驳。被这目光一瞧，女明星一杯接着一杯的把自己灌醉。
　　不知怎地，李檬瞧她的模样儿觉得有些可怜。大人物的一句消遣，底下的人却当成了圣谕揣度他变幻莫测的心思。
　　没等到她同情完女明星，被消遣的命运同样波及到其余的小人物，包括她。桌上有人开始说段子，自然不是相声里的抖包袱，全都带着颜色。
　　五个女干部竞争一个领导岗位，一人上，四人下。四人齐聚一堂，沉痛总结败北原因。
　　女干部A：唉，算来算去，只怪我上面没人。
　　女干部B：我上面倒是有人，可惜不硬。
　　女干部C：我上面有人，也硬，就是我下面没活动。
　　女干部D：我上面有人，够硬，我下面也活动了；怪只怪我没出血。
　　李檬以为女明星已经喝醉了，没想到她口齿依然伶俐；声音如出谷黄莺一般，只让李檬感慨，她要是早冒出头几年，也轮不到周迅去糟蹋自己糟蹋黄蓉。桌上的人哄堂大笑，直说绝妙。李檬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傻笑，她素来反应慢，此刻更加不明白怎么何时反腐倡廉的笑话变的如此时髦了。
　　一个接着一个说段子，有含蓄的，更多的是露骨；丝毫忘记了给自己披上衣冠进行伪装。段子越发不堪入耳，李檬再木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耳朵发烧，保持笑容保持的脸都僵了，唯有死命垂着头对付自己前面的咸鱼。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因为很快就轮到她讲笑话。她大脑一片空白，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不得现在就上网去搜荤段子。
　　陈嘉琦曾经笑她，踏上社会也有一年了，怎么还跟个资深少女一样。
　　她倒是想肆无忌惮，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过甩手吼一声“老娘不干了”，然后潜回家养精蓄锐重出江湖，两个月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她没有这样的资本，所以不敢放纵，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有循规蹈矩小心翼翼。可那教科书上去没有教她如何说荤段子。她隐约记得池莉的《来来往往》上李小冉演的那姑娘歪解过□□的一首词，说是献给江青的。可是情急之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首词，越是着急越是无措。边上人还在架秧子起哄，硬逼着她说；她只差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小的一张清水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似有两团火在烧，湮着朦胧的雾气，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宴会的主人像是看不下去了，笑道：“你们这不是为难人家小姑娘么，好好的说什么笑话，吃菜喝酒才是正经。”
　　众人见他发话，立刻转了风口，要求她喝酒。她原先要的茶也被撤了下去。眼看面前的玻璃杯立时斟的满满，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抽搐着疼。拜林少爷所赐，晚宴吃到现在，她肚子里没有一点暖热的吃食。正要咬咬牙一跺脚把酒干下去时，一直在旁边饶有兴致观战的女明星突然发话，笑里藏刀：“怎么就这么单调地喝，起码也得来杯交杯酒。”
　　中国人的大半心思大概都用到了这一点龌龊念头上了。李檬不误讽刺地想，恐怕新中国成立时得到的响应也没有这般积极。包厢里的人简直是赶鸭子上阵，帮主任斟满了酒，吵着要交杯酒。李檬身子发冷，面色雪白僵硬；手指死命地掐自己掌心，告诫自己忍耐。不就是交杯酒，手臂勾着手臂，看着亲昵，其实同途殊归。陈嘉琦说的没错，工作就是轻度卖身，何况是应酬。哪个职业女性敢说自己没被人吃过豆腐。
　　“等等——”不知是谁招来助兴的小姐突然轻轻嗔了主任一眼，笑语吟吟，“这交杯酒哪里是这也是这样的喝法，岂不是成了新娘子和新郎。”
　　原来正宗的时髦喝法是互相用嘴巴渡着酒喝。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人在屋檐下，说话都免不了卑躬屈膝。偏偏一包厢的人都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主任口上推脱着，那神态却是不以为意；本来这种事吃亏的又不是他。所谓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越是衣冠楚楚，满座禽兽衣胜雪。她死命咬着嘴唇，简直是要哭出来的表情；然而胸口还残存着一口气支撑她没有摔袖离开。抬头，忽而一笑，她站起身朗声道：“这可不大好，主任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怎么能被我这个呆头呆脑的下属连累。喝酒不是，我喝！”
　　一杯酒下去，辛辣呛喉；眼里含着的泪水终是留不住了，滚滚而下。趁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又为自己斟上一杯，巧笑嫣然地对林哲举杯：“大师兄，谢谢你，先干为敬！”
　　林哲不知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发作震到了还是被她的粲然一笑迷惑了，半晌才笑着举杯，语态说不出的慵懒舒服：“小师妹敬酒，做师兄的岂有敢不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