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乖》宋公子晏

74、柒拾肆

　　我下意识缩手，退出两步。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劈下，他的半边脸掩在黑暗里，格外疹人。
　　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着他趁闪电过后的片息黑暗朝我扑来，双手掐着，面目狰狞可怖，目光狠历。
　　我吓得不轻，想绕着泥俑往洞外跑，却不慎踢在一块石头上，摔倒在地。

　　回头看他，蓦然见他扑天盖地压了下来，皮包骨的双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力道大得我无力挣脱。

　　“我都让你们走了，不听话的代价，就是死！”
　　他掐得我骨头作响，眼睛瞪大。我连连咳嗽，面红耳赤，已经渐渐喘不过气气来。
　　青鬼，救救我啊。

　　此时脑海里最先迸出的人影是青鬼，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相信他，依赖他，有他在外替我周旋，万事我都轻松应对。从云端跌落他护在我身下的坚毅，他将我留在树上缠斗群兽的洒脱，他将我缚在苍梧山麓独自上舜帝崖的决绝。我都深深记着，历历在目。

　　心中呼了千万句救命，如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青鬼尚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又如何听得见，能救下我。

　　“你给我去死！”
　　他发了狠劲，这就打算了结我。
　　我双手搏命拍打他，力道从强到弱，到最后终于是没了动静。
　　万念俱灰，我想，在苍天的睥睨下挣扎了十八年，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忽然，命悬一线时，我感觉脖子上的手松了。
　　他径直躺在地上，紧接着竟失声恸哭起来，满地打滚，嘴里又在嘟囔着什么。
　　我喘着重气，稍微缓过来，听清了他的话:“我烧的，是我，是.....”

　　大约是他的失心疯又发作了。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很纳闷他先前在村子里为何救我，现在又为何要杀我。
　　莫非，是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低头看地上的鬼火玄石，这东西本不该长在这里才对。
　　难道，这便是他秘密?
　　心中的疑虑我解不开，除了亲自从他口中得到答案，我别无他法。

　　我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不停摇晃他，试图将他叫醒。
　　他口中仍然重复着那句舌，抽搐着，鼻涕眼泪混在一块，面色极为难看。

　　“陈半仙！你看看我！”
　　“我是福贵，当年的周福贵啊!
　　只是任凭我如何说，如何晃他，他仍然没有回应。
　　这时，我猛然听见洞外有些动争，出去倚着洞口一瞧，竟然桃源里成群的厉鬼慢慢朝这边来，阵阵低吼声，眼珠子皆是血一般赤红。
　　这山洞再没了其他出口，若是被堵在这里定是死路一条。

　　我回头看陈半仙，他仍然在满地打滚，脑子并不清醒。
　　我赶紧冲进去，试图将他拖拽起来，一起先去避避。
　　被厉鬼咬一口，谁也活不成。他力气大得惊人，压根不受我影响，反将我拽倒在地。
　　情况危急，我什么都顾不导，狠狠咬在他胳膊上，像当年他诓骗走我的吃的时一样。

　　陡然，我见他眼睛忽然有了神，缓缓看向我。

　　五万年前，我因祸命被阿爹安置在这山洞里，一日三餐由他亲自送饭。
　　我的命数终究还是连累到了阿爹，他上山采药时摔下悬崖，命将不久。
　　为了见阿最后一面，我负着祸命，悄悄回了桃源。
　　亦是我命数所致，招来一场大火，整个村子付之一炬，所有人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这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且这么些年来，我一直这样以为。
　　每每忆起，痛不欲生。

　　山洞之中，忽明忽灭。
　　马半仙在最后关头终是清醒过来，我们一起躲在泥俑中掩住口鼻，厉鬼在山洞里寻了一圈，旋即走了。
　　马半仙认出我是当年的福贵，猛然跪在我面前，跟我补充了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内容。
　　当年他为我卜卦，测出祸命，见桃源所有人都不信他的话，便留下书信，悄悄躲进附近山中。
　　为了让村民都信服，将我赶走，他暗中毒死了楚家的大黄牛，以及李家几十只鹅，并在我折返桃源的那天夜里，悄悄放了把火……
　　当年天灾，实为人祸。

　　真相远非我所预料的那般简单。
　　他以为就不过一把火而已，桃源那么多人，村口就是泱水，轻而易举便能扑灭。即便扑不灭，村里人有腿有脚，也能跑能躲，出不了什么大事。他藏在山岭往下瞧，始料未及，忽然间火光漫天，村子周围结出-道仙障。
　　火势愈燃愈大，到最后无法控制的地步，熊熊大火将仙障之内，所有的房子都烧着。
　　他眼睁睁看着村里的人困在仙障中，火烧到身上，嘶喊声铺天盖地，直到最后被活活烧了焦炭，昔日桃源一夕间化作一片焦土。

　　这几万年来，星移斗转，我上昆仑虚飞升成仙，他却一直都在这荒山里苟活，对着废墟长跪落泪，得了失心疯，且时常发作。
　　他本以为余生都会如此渡过，直到有天，偶然听说了鬼火玄石的消息，便不惜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将其寻见，种在这山洞里。
　　我至今方才听闻鬼火玄石的功效，原是覆在死者的信物上，便能造出一方幻境来。

　　洞外的桃源便是一方幻境，亡者在其中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白天如常人，日落时便化作厉鬼。
　　厉鬼皆以活人为食，噬其精元，吸其魂髓，时间长了，便有重新活过来的可能。
　　这些年来，他一直守在这幻境周围，诱外人进去，亲眼见着一-个个活人死在厉鬼的口中，等待着桃源里的人复生。
　　这些话，我听来荒唐，他说完后在我面前不停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脸上老泪纵横。

　　我心中木然，平静如常。
　　从地上抓起一把鬼火玄石，放进兜里，这是我炼制朱雀心的药引之一，须留下株。
　　他千方百计来阻我，求我不要动这里的鬼火玄石，说再有些时日他们便会回来。
　　我用力将他从我身前推开，一把火将山洞里的东西都烧了，烧得干干净净。

　　他久久跪坐在山洞前，痛不欲生。他计划的，将桃源所有人复生的念头，被我彻彻底底打碎。

　　天光乍破时，我站在岭上，亲眼见着桃源景致一点点消逝，天天桃林不复存在，化作一片荒芜的山野。
　　幻境总归是没了，再没有人会被困在这里，惨死于此，白骨森森。我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