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乖》宋公子晏

7、柒

　　这件事并没有过去，陈半仙走在桃源里，还是见人说我是灾星，必须立刻将我赶出桃源，否则所有人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传得久了，渐渐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阿爹忍无可忍，半路上截住陈半仙，扬着拳头，“我家富贵哪里招你惹你了！”
　　阿娘在一旁眼中泛着泪花，“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做得了什么啊？”
　　陈半仙争辩着，他卜卦算出了我的命格，千真万确。
　　陈半仙算卦其实并不准。
　　那次他给李家太公算地里的收成，他说定是大丰收，结果涨了洪水太公的庄稼颗粒无收。
　　给张家和程家订嫁娶的良辰吉日，结果人家小两口第二年便和离。
　　是以，桃源人一致认为，陈半仙卜卦哄哄不懂事的小孩子还差不多，算命，那还是算了吧。

　　后来，陈半仙悄无声息离开了桃花源。
　　有一部分人分析说是因为他找不到对象，欲求不满，故匿。
　　剩下一部分人都对这个观点持赞成的态度。
　　可是不管如何，在他离开后的一个月内，桃源里接连发生祸事。
　　先是楚家正值当年的大黄牛一夜暴毙，之后李家养的数十只鹅齐齐横死在河边，再然后大愣子的娘在山上劳作时直接被滚石撵了过去，最后是暴雨后南边的老房子塌了，里面的老翁和老妪死状极惨。
　　一时间人心惶惶，终于在张家两个男人进山打猎失去踪迹后，人们渐渐开始相信陈半仙的话。
　　一天夜里，族长带领村民，举着火把，把我家团团围住。
　　阿爹紧紧抱住阿娘，阿娘紧紧抱着我，我们一家始终不松手。
　　阿爹吼道：“富贵是我孩子，你们要从我手中夺走她，那就杀了我！”
　　谁知道，族长却带着全村人，齐刷刷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长生，你心疼你家孩子，我们懂，可是桃源老小的性命……”

　　在我的记忆里，阿娘倒是常常哭哭啼啼，而阿爹即便上山采药被野兽咬断一根手指都没喊疼。
　　但那一晚，在闪烁昏黄的火把中，铁骨铮铮的汉子青筋暴突的手颤抖着松开，粗糙的脸庞掉下了晶莹的泪。

　　桃源北边的山脚，有一座方圆几丈的山洞，阿爹花了半天工夫将我的小床扛了过来，然后把洞里杂七杂八的虫子全部清理干净，又把我小房间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搬过来，我在山洞逐渐有了熟悉的感觉。
　　山洞离家五六里地，如此便相当于是让我离开桃花源，这是阿爹和族长商量的结果。
　　每天卯时、午时、酉时，阿爹都会准时给我送来一日三餐。
　　都是我爱吃的饭菜，从没有让我饿过一次肚子。
　　渐渐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趣，除了可以逗狗子玩，便实在找不到别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在山洞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处泥洼，里面的泥都是七彩的。
　　我从里面挖出泥，开始捏泥人，但苦于见不到其他人没有参照，于是我决定以阿爹为原型，先捏出一个与阿爹非常相似的泥人，再然后，凭借记忆将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捏出来，这样我即使不能回桃源也有人陪了。
　　捏泥人的事情是秘密进行的，我想学着阿爹给他一个惊喜。
　　阿爹的花花肠子可多了，总是在阿娘或者她生辰的时候，先假装什么都没有准备，正当我们不开心的时候，他偷偷溜出去拿些好玩好吃的东西回来。
　　阿爹送饭来的时候，我每吃一口饭就看他一眼，从倒川字皱巴巴的额头，到结实的胳膊，再到累累疮疤的脚踝。
　　阿爹走了以后，我便将泥土搬出来，做些有创造性的事情，比如给阿爹捏了个红鼻子，绿莹莹的眼睛，捏个蓝嘴巴。
　　如此十来天悄然过去，阿爹的形状越来越成型，高矮到我的肚脐眼，是个不会动不动就揍人的阿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阿爹嘴唇下边有颗痦子，我想在泥人的唇下沾上一颗石子的时候，猛然间忘了痦子的准确位置。

　　打算等到午时阿爹送饭来再仔细瞧瞧，结果却是阿娘送饭来。
　　阿爹上山采药了，饭菜是阿娘做的。
　　阿爹不来的日子，我分外想念，倒不是因为吃不到好吃的饭菜，我只是想尽快见到阿爹把那颗痦子粘好。
　　第三天卯时，阿娘送来满盒的饭菜喷香扑鼻，全是阿爹亲手做的。
　　这让我有些纳闷，做什么早饭也这样丰盛，而且既然是阿爹做的为何不是阿爹来送，见不到阿爹的话泥人的竣工时间就得往后延些。
　　看出我的疑惑，阿娘解释道：“你阿爹采药刚回来挺累的，我让他先歇着，你快趁热吃。”
　　味道如以往每一餐那般可口，是我一生永远记得的味道，却也是我再也尝不到的味道。

　　午时之前，我见到了四喜，她喘着重气跑到山洞外。
　　我心头一紧，有不祥的预感。
　　“笙笙，你阿爹出事了……”
　　果然。
　　阿娘的演技不怎么到位，比不了演陈半仙话本上侠客的狗剩。
　　午时她来送饭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寻常，甚至还有淡淡的微笑挂在嘴边，却时不时转身偷偷用袖子抹眼泪。
　　我刚就从四喜那里得知，阿爹上山采药，不慎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浑身是血，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
　　他嘴里念着要给他的富贵做最后一顿饭。
　　阿娘的手颤抖着捏着碗盒离开后，我木然搬出泥捏的阿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像进了一只虫子般嗡鸣作响，无力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