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棕渊俱寂

9、风光霁月

　　“苻坚！你干的好事啊！”

　　慕容冲从榻上冲下来大喊。

　　此刻已然日头高照，昨晚沐浴完他穿的好好，洗得香香。而一觉醒来他却衣衫凌乱，胸口大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睡着的时候被轻薄过了。

　　昨晚已经给过他一次了，居然早晨趁他睡迷了又来一次，苻坚你是人不是？

　　慕容冲光着脚丫，连鞋也来不及穿，胡乱裹了一下身上的袍子，一把推开卧房的门。

　　只见苻坚端坐在案牍前，不远处的阶下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官拜一品。苻坚正与他在谈论事情。

　　这人慕容冲见过一次！

　　当日邺城破灭，有一将军进城整顿残局，将他的所有亲属与仆从全部从燕王宫里逼迫出来，还勒令他们批头覆面。

　　当时邺城中百姓能逃走的壮年都已经逃走，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还有就是他们这些王孙家的老弱妇孺之辈。太和四年，邺城火光熏天，城外百姓如获至宝，谓之：不图今日复见太原王之仁政。

　　可他对他们慕容皇族却极尽苛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场面！

　　这个男人就是王猛，王景略，官拜秦国丞相，位极人臣，在秦国无人能出其右。

　　“直呼王名，衣冠不整，成何体统！”一声惊如雷公般的声音炸响在殿内。

　　还没来得及等慕容冲发作，他断然先被喝住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慕容冲浑身如筛糠般抖了起来，这才惊觉有外人在场，这殿内早已不是只有他和苻坚两个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未敢看苻坚一眼，便慌忙跑进了卧室内，关上了门，躲在门后兀自发抖，喘息声如牛粗。

　　好死不死，为什么要那副模样碰到王景略？

　　他本来想给父兄叔伯报仇，在王景略面前一雪前耻。现在非但前耻雪不干净，又多加一耻？

　　惊慌懊恼之余，他听见门外二人毫不避讳的在谈论自己。

　　只听王猛眉眼严峻，声色俱厉道：“陛下授慕容评范阳太守，拜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又将其子逐个封赏，已是养虎为患。而如今陛下又宠幸这白虏小儿，致使这小儿竟目中无人到直呼陛下名讳，此终酿成我大秦之祸患耶！”

　　“哼——”慕容冲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兀自言语道：“我慕容一族时至今日都拜你所赐，好不容易苻坚心慈手软放我族一马，你又来横生枝节，真是可恶至极。”

　　接着，门外又传来苻坚的声音。

　　“景略不要动怒，此事小事耳，断没爱卿说的如此严重。慕容冲虽才貌过人，终不过还是个黄毛小子，既无羽翼也无韬略，难成气候。”

　　王猛叹道：“独凭这竖子的确难成气候，可其叔父慕容垂，乃龙虎之辈，腹有韬略，倘若借以风云，他日不可复制，陛下勿要念旧恩，宜当早日图之……”

　　慕容冲这下算是明白了。

　　原来自从燕的旧部投降了秦国苻坚之后，也并没有获得多么安稳的日子。

　　眼下慕容垂上疏要苻坚杀慕容评，而王猛又要苻坚杀慕容垂。苻坚枕边还有自己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小王子。他们搞不过慕容垂和慕容评，便将矛头率先指向了他。

　　也是，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多么好下手除掉。

　　苻坚的态度是在中间搞平衡。然而这个平衡迟早也有打破的一天。到时候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终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屠戮在等着他们慕容家。

　　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狐媚或主，秽乱宫闱？

　　慕容冲心想：王景略，你想要除掉我，没有那么容易。我先联合范阳太守慕容评除掉你，再除掉慕容垂。

　　连慕容冲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快要被苻坚的仁义涤荡干净的复仇之心，竟然就被王猛这一次撞破给重新激发了起来。自己被苻坚宠幸宠糊涂了，竟然忘记了这宫里除了苻坚以外到处都是想要铲除自己的人。

　　他们不光在背地里骂他，而且实实在在要动手铲除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身在荆棘丛，却好像浑然不知，慕容冲，你好蠢。

　　一整天，秦王苻坚都在和大臣商讨政事。好像西域边陲情况不妙，拓跋部的内乱还未平息，苻坚正考虑要不要对代国用兵，这些均在讨论范畴。

　　而这次慕容冲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他找到了新的目标。

　　向行宫内的燕国旧部大臣递信，托他们告知人在范阳的慕容评，自己与叔祖父有要事相商。

　　由于这里地处边陲，又是离宫别苑，所以看守人员并不严谨，苻坚虽然留守了三千精锐铁骑防护行宫，可对他这个‘漏网之鱼’来说不算严苛。人们只知道苻坚宠慕容冲到了溺爱的地步，除了王猛以外，谁也不敢当众忤逆他的意思。

　　很快，他就找了此次随行的燕国的旧部。

　　此人黄须白肤，正宗慕容部鲜卑人打扮，一见慕容冲就跪地直呼大司马。

　　所谓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届时慕容冲方才想起来，自己在十岁之时曾被三哥授予大司马大将军一职，虽然那时不过是虚名，但亦威名赫赫于海内。其时慕容冲风光无两，年纪虽幼却已高官厚禄，转眼不过十余载，沧海已变桑田。

　　“快快免礼，我已不再有此虚名。但请先生替我暗会一会叔祖父，或修信告诉他我回去长安以后有要事与他相商。请他暗自来长安见我。”慕容冲为避人耳目，遂将谈话地点转到了行宫后面的长巷子内。

　　“其实太傅早有此意，王如今伺于苻坚身侧，更是有机会通晓大事。只是宫闱森严，才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您详谈。”那人道。

　　“那太好了。”慕容冲道：“你还告诉他，说我母亲很挂念他，向他问安。”

　　“是。”

　　“此地不宜久留，你且速速离去。”慕容冲环顾四周，见确切无人，才放下心来。

　　两人密谋一时，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然夕阳西下了。

　　没有想到，今天苻坚意外地回来很早。他已然坐在殿内了。

　　慕容冲刚踏入殿门时，以为没有人在，却不想苻坚回来了。他本就心虚，这下见了更是苻坚眼神飘忽，闪躲，趋步而过。

　　苻坚，我本不想耍阴谋诡计，但是，我只是为了自保。慕容冲内心挣扎道。

　　苻坚上前捏住他的手腕，慕容冲体型单薄，苻坚又征战多年，力量悬殊，这一下着实把他捏得生疼。

　　“啊……疼……你放开我……”

　　反抗没有奏效。

　　非但没有奏效，还换来了更大力气的拥抱。苻坚从身后抱住他，恨不得把他勒进自己的身体里。苻坚高大伟岸，慕容冲瘦削孱弱，这下就像是把整个人都裹在了自己怀里一样。慕容冲挣扎不动，只好放弃动弹。

　　“你去哪里了？”这口吻，似乎某种情绪在暗中涌动。

　　慕容冲被这句问话给吓蒙了，双手颤抖。

　　朗声佯装愠怒道：“出去逛了逛，难道不可以么？”

　　紧接着，他就听到苻坚在他耳边舒了口长气。抱着自己的手臂也略微松了一松。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苻坚那双清澈中带有愧疚的眼神，令慕容冲的内心恍然震动。见苻坚这般激动，他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这是怎么了？”慕容冲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苻坚低声道：“我怕你想不开。”

　　慕容冲愣了一下，原来他这么早回来，见到自己后又这么激动，是因为担心他寻短见去了么？他竟然会放下那么多政事，去担心这种事情……

　　也是啊，任何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被人辱骂羞辱后，都会想不开吧。

　　可不知为何，也许他已经度过了那段难堪的羞愤期，反而对王猛骂自己的那些难听话并不像以前那样在意了。他担心的只是自己的安危。

　　慕容冲啊慕容冲，什么时候你的要求只是能吃饱饭，有头睡觉有头起床这么简单了？

　　“是，我是很气。但是出去走了一圈好多了。”慕容冲低下头，装作满不在意的道。

　　苻坚点点头，握住慕容冲的手：“我更加担心他们趁我不在时对你不利，这行宫不比紫宫，没那么安全。”

　　原来苻坚还怕他们把自己给杀了。

　　此刻，慕容冲内心着实五味杂陈，醋坛子酱油坛子什么坛子都一齐翻了。为什么苻坚要对他这么好？

　　男宠而已，本来该玩玩就弃如敝履的。可苻坚还真把他当成个人来看了。

　　他该恨苻坚把他幽在这宫里，可这异乡外邦之中又只有苻坚真的对自己好。

　　两难的煎熬令他身心俱疲。

　　他甩开苻坚的手，兀自坐会床榻上。

　　满不在意地口吻道：“我不过……就是个低贱的男宠么，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陛下不必为我忧心过重，小心龙体。”

　　言下之意：请让我一以贯之的恨你，恨你恨到骨子里。苻坚，我不想对你有除了恨以外其他的感觉，我不能有，我不可以有，更加不配有。

　　苻坚走过来，依旧抱住他好言相劝。

　　他笑道：“你还在意景略的话么。他这个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人很好的。”

　　他顿了顿，又向他保证道：“你放心，上次我说要给你一个交代，今次我已经下了命令，以后凡我臣属，一律不准讨论我的后宫私事。他们管不着，也管不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我苻文玉坐拥九州，还不能拥有一个心爱之人么？”

　　心爱之人，他居然将他形容为心爱之人。慕容冲的思绪纷繁复杂，一时大脑只剩下空白一片。

　　曾几何时，是雄主苻坚说，做好皇帝要舍小家为大家，以身当国。

　　可现在，慕容冲觉得他变了。

　　自从认识了自己后，苻坚就一点点地悄然改变，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以身当国的苻文玉了，而是以国当身的商纣王，仅凭自己喜好做事。

　　慕容冲猛然惊觉，苻坚对他，是认真的……

　　居然，是，认真的。

　　这一刻，慕容冲的内心有过无数挣扎，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

　　既然如此，苻坚要做一次商纣王，那他何妨不要脸地做一回妲己？

　　将这苻家的江山搅个天昏地暗。

　　“好啊。”慕容冲突然扬起嘴角，笑的明艳动人。

　　他怔怔地盯着苻坚，那骄傲自负的清澈眼眸，底下暗藏多少波涛汹涌，他做梦都没有想过，一代明主，乱世英雄，不世之材，大秦天王苻文玉竟然真的喜欢他。

　　一个男人会喜欢另一个男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曾几何时，慕容冲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但今时今日，他看着苻坚的眼睛，豁然开朗。

　　莫须有，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就像看一个人不顺眼不需要理由一样，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凭本能为对方一举一动牵肠挂肚，为对方一声一息扬眉喝彩。

　　苻坚身上有的那块肉，慕容冲身上也有，可慕容冲身上没有的，苻坚身上也有。那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种爱慕，没有性别与年龄之分。

　　大概出于慕强和尚美的本性吧。

　　“这边的事已经有了结，我已下令明天启程去邺城。”进门这么久，苻坚终于展露笑颜，只是因为听了慕容冲那句“好啊”。

　　慕容冲瞪大眼睛：“终于要去邺城了？”

　　“嗯。”苻坚与慕容冲相视一笑。

　　‘啵’

　　电光火石之间，苻坚赫然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被某个啄木鸟啄了一口。然而他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慕容冲。不敢相信慕容冲真的主动亲了他一口。

　　这天晚上，宫外扫地的宫人，乃至倒夜香的仆役都知道了秦王苻坚不行了。因为夜晚急招随行御医进寝宫，说是要事，急诊，人命关天。

　　大夫折腾了大半夜，拖着疲惫脚步从行宫里出来。

　　适时小道消息才传了开来。

　　原来苻坚半夜流鼻血，血流如注，染红了被褥和床榻。身体素来强健的秦王第一次遇到这种棘手的病。随行御医立刻检查了苻坚的食谱，却并未发现问题。

　　随后见瑟缩在幕后的那个无辜男人轻咳了一声。

　　大家瞬间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