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92、第九十一章 水鬼·第三

　　烛陌风是在赵小黑的搀扶下才勉强跨过了九阴烛府的大门。这两个人一个怔着不知所措，一个跪在地上磕头，结果被一个刚想出门的小丫鬟撞了个正着，活像见了鬼，吓得对方连铜盆都不要了扔下东西就朝里面跑。
　　赵小黑紧赶慢赶地才劝住对方，指着烛陌风说了好一通，才解释清楚这是自家人。结果小丫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活像见了鬼，还没刚才的状态好，几乎让赵小黑觉得稍微一个不注意这姑娘就得晕过去，还是进去请了一位年长的老人出来才把事情说清楚。
　　老人少了一条腿，勉强用铁器打了个假肢带着，个头也不高，走起路来明显一瘸一拐的。老者在他脸上好生端详了一会儿，俄然哽咽一声，满脸尽是老泪纵横。
　　“族长……”说着，他就要给烛陌风跪下。
　　烛陌风立刻伸手搀住那颤抖的身躯，一时想要安慰对方，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辞，只觉得一时间千言万语全都涌在肺腑里淤积喧闹，只好无言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当着老者的面，当着九阴烛府中人们的面，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回来晚了。”
　　烛陌风和赵小黑并排在屋子里住下，就听那老者咳嗽了几声，沙哑的低语道：“五年之战，转眼间，二十多年就那么过去了。只可怜当时我这一把老骨头，奔花甲去了，又瘸了一条腿，实在是使不出什么力气。纵使我那个时候主动请缨，族长却也怎么都不肯，将我还有一些小孩子和众家仆们都留在这里了。兴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场凶多吉少的仗，才在离开之前修了这么个机关，让烛府彻底从世人眼中消失。”
　　烛陌风眼眶通红：“烛老，那除了您……那些孩子呢？”
　　烛老无奈地挥了挥手，垂下眼眸道：“烛家灭门的消息是在旧皇帝下台之后才传到我们这里的，那个时候我就想……总不能让这些孩子也蒙受九阴烛家的阴影，将来免不了血光之灾，更何况我也没办法替他们寻出来个教他们武功和文学的老师，再这样下去就耽误了这群孩子的前程，于是就……唉，族长，您莫要怪我——我给那些孩子都服下了失忆的药物，把他们送到各个有钱的书香门第去了。”
　　烛陌风苦笑两声：“您做的对。要换我，也会这么做的。”
　　两个人足足座谈到夜深，烛陌风将烛红泪的事情都同烛老娓娓道来了一遍，惊得那烛老是脸上一阵惊一阵喜，又闻得最终她有个好的归宿，不住地说道：“好，好得很……”
　　此刻圆月当空，烛陌风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这才起身准备告别。方才走了几步，豁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又赶忙奔回来问道：“咱们府上，可有藏书阁？”
　　烛老目光一顿，随即抬手指向院落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东北角那小楼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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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书阁有专门的符咒控温控湿，就连进去都有着独特的冷光源，以免拿着火烛再把众多藏书给点着了。烛陌风借着幽暗的冷光，完全将自己淹没在书籍的海洋之中。
　　他自架上取下一本名为《九阴注》的卷轴，铺开一看，大大小小的词语泛着金光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其上注解着九阴搜魂令的各种用法和行气方式，以及压制体内兽魂的方法，远比之前屠虹给他的那本要详细的不止一星半点儿。他一气呵成地把它看完，边看就边用上了。
　　兴许是太困，烛陌风才冥想一会儿，居然枕着书就睡了。
　　梦境中苍白一片，烛陌风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不过也没想着掐一下自己醒过来，只是浑浑噩噩地朝远处走去。也不知道在苍白梦境之中走了多久，就感觉自己耳后一阵寒风掠过，惊得他猛然抽身回头。
　　就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紧随其后。烛陌风记得他，前几日的梦境中方才见过，只不过这一次那影子显然没有丝毫避讳，纵使烛陌风已经止步观望，那人依旧闷头朝前迈开步子自顾自走着，也不看路。烛陌风这次看清了那张脸，冰冷，俊美。同样他也听清了那段话……
　　“儿砸，你给我起来！”
　　“轰隆——哐，噗！”烛陌风俄然觉得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书山之下，估计是倚着的那摞书籍正好被他给压垮了，如同瀑布一般飞流直下砸在了烛陌风的身上，惊得他一下子从梦境中轰然醒来。他动了动身子，竟是觉得没力气再起来，活像是书中那个被镇压在花果山之下的猴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知识的力量给拍瘪了，否则不可能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话说刚刚梦里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烛陌风沉沉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冥想了片刻，终究是没琢磨出味道来，于是只好睁开眼睛朝天花板上发愣。倏地就在这时，一张脸蓦然凑了过来。
　　三秒钟的寂静过后，一声破口大骂回响在烛府的藏书阁中：“我靠！！！！”
　　一炷香之后，烛陌风同这个除了年龄大点以外几乎跟自己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灵魂面面相觑了半晌，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所以……你真是，烛武？”
　　对方散乱着一头披肩黑发，柔顺的发丝垂在腰间，身披一件缂丝黑色大长袍，面带笑容地直视着烛陌风的脸庞。他一甩乾坤袖，身子往前探了探，笑道：“不然呢，还能是你爷爷？”
　　烛陌风冷笑。指不定呢，万一真是爷爷也不是不存在的——毕竟根据现在这个情况，看来烛家人死后都有变作游魂吓人的习俗。
　　烛武蓦然一拍大腿，指着藏书阁说道：“世上冤魂不可投胎转世，我作为堂堂一位烈士族长，战死沙场，也算是英魂，至于阎王殿怎么就把我算作冤魂这件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都说冤魂死后只能在自己日日牵挂的地方呆着出不去——然后我就被困在藏书阁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儿子？”
　　烛武啐了一口：“就你那寒碜模样儿，鬼都看得出来你是我那个死孩子。”
　　的确，鬼看出来了。
　　就好像我寒碜，你就能好到哪里去似的。
　　也不知道方才的泪水与震撼是不是在看到九阴烛府四个大字的时候都用完了，此刻见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的魂魄，烛陌风居然没有丝毫想要跟他好好倾诉和发泄一番的冲动，他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谁能把这倒霉魂魄送进轮回中去！
　　在见到烛武之前，烛陌风始终认为这世界上除了陈飒，不会有人比他更能说了——直到这位孩子见到了他的亲生父亲，才知道原来陈飒那种人真的可以算作是“沉默寡言”的类型。
　　似乎是为了向自己的儿子证明自己生前有极其伟岸的形象，这位前任族长将自己攒了整整二十多年的话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如同滂沱大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从自己出生开始一直说到担任族长，又怎么带领军队在沙场上耀武扬威，不惜一切代价和皇族抗争到底的英雄气概，将自己说的是如同圣人一般，把这位“早已看穿一切”的孩子洗的差一点就信了。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烛武总算是止住了话语，就见烛陌风极其不屑地耸了耸鼻子，幽幽地说道：“烛红泪还活着——也不能这么说——死了，后来魂魄还活着，跟您一样。我见过人家右将军了，也把您的事情跟我说过了。”
　　烛武脸上哑然失笑，装腔作势地微微轻咳两声，字正腔圆地解释道：“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况且这红泪……要不是有陈飒那破东西，我就跟她成亲了，哪儿来的你。”
　　烛陌风白了他一眼：“我还见过屠虹了——魂宗宗主，你总不会忘了。他也跟我说了些。”
　　对方的神情越加窘迫起来：“那是……一面之缘。”
　　烛陌风点点头：“哦，一面之缘。然后你就跟魔教之人勾搭在一起了？”
　　烛武：“我，迫不得已而已……”
　　“迫不得已的人会主动去找屠虹，还说一起剿灭皇族？”
　　烛武：“我……”
　　“那五年之战你还打什么正义的旗号，直接说是魂宗发动的不就行了？让烛家加入魂宗，对于你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烛武：“……”
　　烛陌风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你，全族上下怎么会跟着你一起陪葬在皇族的屠刀之下？要不是你，我娘怎么可能会因为难产而死？要不是你，魂宗怎么会冒着灭宗的风险助你一臂之力？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发动一场战争，足足打了五年，五年啊！要是打赢了也就算了，可问题你失败了，失败得一无是处！你知不知道这场战争不光害了皇族，还害了你，害了我娘……还害了那些正派弟子，害了整个烛家，甚至是柳家、尚家、韩家和西门家，害了魂宗，害了天下！你知不知道！”
　　“你现在居然还敢舔着脸说你有多伟大，却对于自己当年的行为没有一丝丝的忏悔之心——恬不知耻，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烛武怔住了，随即默默地低下头去，一瞬间只觉得世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挫败之感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一个冤魂徘徊在书籍之间不见天日，纵使自己生前有再大过错，再如何一无是处，也都自我心理暗示将其缩小，把那一点点几乎不可察觉的功德扩大到无限的伟岸来麻痹自己。
　　烛武，你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