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176、第一百七十五章 病恹·第四

　　九皇子说话对于自身来说是一件特别费力的事情，他的病让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有的时候最多三个字他就必须得咳嗽两声，仿佛这样他就能有更多的气力支撑他说下去。同时，这个小小的皇子心里也希望自己能继续说下去。
　　从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开始，接触到的最多的人就是大夫，各式各样的大夫，什么样的面孔都有。那些大夫也从来不同他说话，不问他什么，他也要端起所谓的皇子的架子不说话，至于大夫的所说的话也都是转过身去问嬷嬷，然后叽里咕噜地跟她嘱咐几句就离开了。每次到这个时候，他还要学着点小聪明，看着嬷嬷的脸色办事，若是她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心情好，他就要装出自己很精神的样子，冲她笑笑；若是过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他也要装出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来安慰她，逗她笑，再目送着她离开。
　　离开，各种的离开——他见过的所有人无外乎都是他们的后背，但这至少都是活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房间里多出了“尸体”这么个东西。每一个都干的跟自己的胳膊一样，和那些灰突突的龟裂的皮肤相比，九皇子头一回竟然对自己的皮肤和胳膊的模样产生了优越感——至少他还没到那种程度，再不济，他至少还活着。
　　本以为这副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就应该带着腐朽扭曲的灵魂这么苟且地在淤泥里活下去，本以为这个世界就该是这样那样、自欺欺人的时候，天神怜悯地为他洒下来一道光。
　　九皇子痴痴地望着那双还有些婴儿肥的手，它们乖巧地搭在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指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大大的眼睛中多了几分天真的怜悯，嘟囔道：“皇子哥哥的手怎么这么瘦啊，不是说皇族的伙食特别好么？什么龙膏酒，烹羊宰牛的，不是说来就来的？”
　　“我……”九皇子期期艾艾地语塞了半晌，“我，我肠胃不善调理。”
　　雪球听得一头雾水，转过头去悄悄问柳许：“柳叔叔，什么是‘不善调理’啊？”
　　“就是肠胃不好，吃不了那些东西。”柳许耐心替雪球解释完。他缓缓抬起头，在九皇子的手腕上又轻轻按了几下，随口问了一句：“敢问您现在还在讲雅言？”
　　九皇子一阵，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雅言啊，只因自幼讲习传授如此，故多年来也未曾改，也是未曾料想世态炎凉甚，转变之快而已。”
　　这话好好说倒还舒坦，从九皇子嘴里打着弯出来，发音还格外字正腔圆的，倒有些让柳许听不大懂。他颔首点了点，然后缓缓将按在对方手腕上的那只手抽回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目光斜向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敢问阁下，”九皇子身体微微往前倾了一个小角度，故意压低声音，“可不是医者？”
　　柳许一怔，随即嘴角微微含笑，说了句不打自招的话：“皇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医者来时多少装腔作势几分，故随身携木质或其他制得而成的箱子，以显毕生才华都在此中。而且医者多爱清静，不喜打扰。阁下来时非但没带木箱，且带了个小丫头来，可还能令愚人轻信您是行医的？”九皇子脸上显出几分精气神，“再者，阁下这指尖掌心的老茧都坚硬如石，如何拿得了针尖？”
　　“皇子的脑子好使，没有被病情耽搁。”柳许不动声色地坐回椅中，双手交叉搭在腹前，“那您猜我是做什么的？”
　　“这……”九皇子一愣，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一掌一拳抱于胸前，“可是少侠？”
　　柳许见他这副认真的态度，又是想笑，结果就见坐在九皇子身旁的小皮球先漏了气，一边笑一边拍着床边：“柳叔叔可不是那种仗剑走天涯的人，他呀，胆子小，可稳重了，我跟他玩都玩不到一块儿去呢。”
　　“又胡说。”柳许压低声音，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她。
　　雪球立刻就不干了，躺在人家床上撒泼打滚，硬说柳许打她。九皇子见了这副场景直笑，一边咳嗽一边笑，觉得多少年都没有过心情如此舒畅了。那边柳许拍拍他肩膀，示意九皇子别管她，随即从腰间抽出一块玉牌放在桌上，低声道：“没办法，现在干武行的也得拿关饷吃饭，现在哪个人不得寄人篱下混口饭吃？”
　　“此乃……武部腰牌？”九皇子只是远观，并未抬手拿起端详。
　　柳许颔首，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襟，双手抱拳于胸前，单膝而跪，字句清晰地说道：“在下跟您重新介绍一下自己。翼神域武部将军柳许，见过九皇子。”
　　九皇子连忙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原来是将军，请起，请起。”
　　柳许回身入座，又跟九皇子寒暄两句，也并未见对方有何异样，决定问几个问题试探一下九皇子，看看对方反应如何。他轻咳两声，倏地压低声音，问：“九皇子知道伏鬼么？”
　　“伏什么？伏鬼？”九皇子的目光中透出半信半疑，“柳将军，六合之内可真有鬼？”
　　柳许说：“我指一种生物。一种能够操控人心，吸取人精魂的生物，对此九皇子是否听人谈起，或者您是否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
　　“不曾听闻。”九皇子回答得很坚决，“说来我这殿中旧日多死人，可是此物闹鬼？”
　　柳许眼神中闪烁着狐疑的光，不动声色地将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藏起来，喃喃道：“有可能吧……”
　　之后他又和九皇子商讨了几句，也都是些有的没的话，他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临走之前，九皇子突然叫住了他，脸上似乎带着隐隐的羞涩之意，嘟囔道：“阁下以后有空，可否常来我这殿上坐坐？好多年了，都没有人陪我说这么多话了。”
　　雪球一听这话又是受不了了，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九皇子的腿，说：“大哥哥一定要按时吃药，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我相信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出皇城，到翼神域一起吃各种好吃的。”
　　“……”九皇子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扯动着僵硬的嘴角，“好的，谢谢你。”
　　“雪球，走了。”柳许招呼了一声，那小家伙才恋恋不舍地从九皇子腿上撕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踉跄地往前走，跨出门槛之前还惺惺地回头多看了一眼，这才牵着柳许的大手嘟着嘴回家了。
　　回到将军府上，用完午膳之后，柳许并不打算在那里多做停留。他打算立刻动身去魂宗九阴殿找烛陌风一趟，他回来的这几天也没见他托陈飒送过来什么消息，不免有些不安，倒想着越早过去越好。结果雪球死赖着还要跟他一起走，柳许讲不过她，心里惦记着她再看看烛陌风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决定带着雪球一块儿走。
　　“只不过雪球又不会御剑，只怕在路上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了。”柳许将碗筷放好，自言自语，“灵尘，将军府事务繁忙，不如你还是……”
　　“柳公子，此次让我同去吧。”薛灵尘头一次从柳许嘴里抢话说，嘴巴上还拌蒜，“那个，雪球不是不会御剑飞行嘛，我虽然说不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但背着雪球飞还是可以的，这样一来路上的时间就能省下来。到时候快去快回，不也挺好的？”
　　柳许犹豫了，就在这个时候从一旁的屋子里传来雪球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哎呀，柳叔叔你就带着灵尘哥去吧，你天天都把他搪塞在府上，估计过不了几天他就要长青苔了。”
　　“雪球，你这说话的语气和用词都是从谁那儿学来的？”柳许一听这话的语气耳熟，从雪球嘴里拐着弯出来，突然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雪球的屋门口，就看见这小姑娘手里拿着半张还没燃尽的传音符，正偷着乐呢。
　　“咳咳。”柳许斜倚在门口，轻轻咳了两声。
　　雪球手一抖，差点把半张传音符给扔了，连忙慌慌张张地将握着传音符的小手背到身后去，讪笑道：“柳叔叔，您走路怎么跟猫一样没有声啊？”
　　柳许不吃她这套，伸出手招呼了两下，带着鼻音从牙里挤出来几个字：“交出来吧。”
　　雪球见对方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就不再挣扎，乖乖地双手奉上递给柳许。那传音符刚到柳许手上，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且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哟，被抓现形了？我说雪球你这功夫不行啊，跟你说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练的？”
　　“烛陌风。都是你教的好东西！”柳许质问道，“雪球现在说话都跟你一样带刺。一说话不如意就哭，还说什么我不要这孩子的话，是不是都是你教的？”
　　烛陌风在另一头打了个喷嚏，笑道：“是我教的，可根本原因不是还是要赖你心慈手软、菩萨心肠吗？对不对啊，柳叔叔？哈哈哈哈……”
　　“行，烛陌风记住你说的话。”柳许从后牙槽里挤出来一句话，“你给我等着，等我到了九阴殿，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