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172、第一百七十一章 痴人·第二

　　本该清闲的小茶楼今日无端地热闹起来，张望着伸出小脑袋往门缝里暼。
　　人们口中议论纷纷——
　　魂宗的长公子白骨和四公子烛魔居然坐在一起谈心，而且过了有快半个时辰还没有打起来！简直是天下奇闻！
　　小包间里有隔音符，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说什么，里面的人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嘈杂。两个草席相对而坐，周围还有小竹假松点缀，铜炉里烧着淡淡的安神香。
　　半晌，烛陌风抬手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起身帮白骨斟了一小杯香茶，恭敬地递到对方手中，随后不动声色地坐回原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一回毕恭毕敬的态度让白骨很买单，他端起茶盏静静地品了一会儿，又忽地放下，清了清嗓子说：“其实在此之前伏鬼已经出来闹过一次事了，应该是夺舍。当时那个疯子倒也聪明，没傻乎乎地直接奔神都作祟，而是优先选择了一个紧邻神都的小山村。”
　　“你是说三十年前遭难的梧村？”烛陌风身体微微前倾，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猛抽一口冷气，“嘶——等等，梧村？长公子，你不是……”
　　“嗯。”白骨一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喉头只是稍稍滑动了一下，眉头不经意地皱起来，仿佛刚刚流过舌尖的不是清淡的茶，而是苦涩的镪水。他咳嗽几声，点头：“对，就是当年，宗主在惨遭荼毒的梧村中救下了唯一幸存的我。那时候我才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也被吓怕了。”
　　“……你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在你身边哭嚎，面色铁青地望着你，眼珠子都快要爆开，一双手干如枯枝，徒劳地在布满黑烟的脖颈抓挠。你看不见一丝血，却能看见一个个大活人，甚至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飞速地消瘦衰老下去，皮肤如同枯枝一般碎成一片，面如死灰。”
　　“每一个人都没有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就沦为尸体。”
　　三十年前，梧村的街道上游走着干尸，屠虹将那些已亡之人斩杀之后，安顿好他们的魂灵。就在白幡飘零的时候，从那些死去的人们的尸灰旁边跌跌撞撞地爬出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在所有人的反对之下，屠虹还是伸手握住了那个男孩的手，鲜红的面纱之下绽开久违的笑容。
　　“……你以前一定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孩子，有着乌黑的长发，红润的皮肤。”
　　“……尽管现在你失去了他们，可你还有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
　　说到这里，白骨用剑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屠宗主的那句话，至今还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子里。在我最无助孤独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所以宗主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应该是能理解的——他就是我的救世主。而且我连个家都没有，魂宗就是我的家，宗主就是我的父母，我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你明白？”
　　烛陌风微微颔首：“我知道……”
　　白骨静静地望着他，烛陌风面具下的双眸中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不愿意直视。白骨哑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后背倚在墙边，两条白色的腰带顺着腰肢无力地垂在青色的鹅绒垫子上。
　　周围寂静片刻，他似乎有些自嘲般一笑，低语道：“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对魂宗和屠宗主感到不满过——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俩甚至差点闹翻过。”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开始调查伏鬼的事情开始。”
　　梧村大灾过后，白骨就在魂宗生活下来。年仅十五岁时就已经替魂宗立下赫赫战功，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现在白骨镇守的西边几座城池，其实都是他当年用血汗打下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战功的累积，他的威望也渐渐提高。
　　一开始的魂宗就是这样，只会说话的人屁用都不顶，只有拳头打下来的“威望”才是货真价实的。所以白骨在魂宗的地位日渐升高，即使不明说大家也都清楚，他已经成为了魂宗的二把手，在他地位上面的只有宗主，没有别人。
　　那时候在白骨的眼里就没有“高处不胜寒”这五个字，狂得要上天了。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我特别像你。”白骨微微一顿，抬手给自己斟茶，结果被烛陌风抢先一步服侍好了，他也只得接过茶盏，“年轻，狂傲，而且执念颇深。我知道你在来魂宗之前都干了什么。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满脑子就想着要报仇报仇的，自然是要去找当年屠村的伏鬼的下落。”
　　白骨不光是武功好，天资聪慧，而且脑子也活泛。他没傻到直接去问屠虹有关伏鬼的事情，而是偷偷地每天藏在藏书阁中翻阅资料，企图从其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向来安稳的藏书阁居然走水了。
　　而且更奇怪的是，火很快就被扑灭了，被烧掉的古籍大多数都是有关伏羲屠家的。
　　那时候白骨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场火根本就是人为的，有人不但发现了他的行踪有异，还刻意不想让他去查有关伏羲屠家和伏鬼的事情。白骨对此绝对不敢妄加揣测，因为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知道手底下的人绝对不敢在自己这个太岁头上动土……他很清楚谁在阻挠他。
　　果不其然，第二天屠虹就把他叫到藏书阁，让他和自己一起处理一下没用的书，还有那些已经被烧的不剩多少的古籍。
　　他知道自己倘若跟屠虹发生正面冲突，那只有他拍屁股走人的份。天下这么大，却也没个能收留他的地方，除了在魂宗待着他还能去哪？难不成去找在梧村大难的时候袖手旁观的皇族吗？这当然不可能。
　　于是他只好不动声色地在众多书籍中是保下伏羲屠家族谱这一本古籍。其他的该扔的该烧的都被屠虹给处理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默默将调查伏鬼的事情暂且搁置。
　　伏羲屠家的族谱上清晰地表明了屠家旧址所在，白骨就趁着屠虹外出交涉的时候偷偷跑到了那里——只可惜他当时并没有见到伏鬼本体。
　　因为即将见到仇家分外眼红，白骨当时太大意了，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被皇族安插在自己手底下的间谍给暴露了。当晚他在屠家旧址，孤身一人与皇族的亲兵浴血奋战了整整一天半，几乎精疲力竭，直到屠虹从天而降替他扫清障碍之后才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不静庭。
　　这回被屠虹抓了个现形，他本来心里就郁闷，再加上回到不静庭之后屠虹对他也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白骨就将之前藏书阁走水的账一并算上，跟屠虹对骂了很久，最终愤愤离开。屠虹好心，也没撵他走，只不过从此之后这伏鬼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事情还是要浮上水面来。那时候我都已经死心了。”白骨皮笑肉不笑，冷冷地说道，语意中多多少少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烛陌风端详了半晌手中的那本几乎碎掉的族谱，倏地抬起头，狐疑地问道：“你现在又让我去查，目的是什么？是想让我步入你的后尘以失去屠宗主对我的信任，还是单纯想要找到伏鬼，让我替你报仇？”
　　“各分一半吧。”白骨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其实我是想看看，咱们两个人干同一件事，究竟谁会更出彩一些。我想知道屠宗主究竟是看上你哪一点了，你一个后生小辈究竟哪一点比我强了？你现在的成绩放在我当年，连个屁都不是——抱歉，说了句粗话。”
　　烛陌风恭敬地站起来，深深地朝白骨鞠了一躬，含笑道：“的确，我现在的功绩跟您比起来的确差得老远了。只不过长公子，不要总是用其他人和你的过去比。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现在——如果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就永远不可能拥有新的将来。”
　　“每个人都有执念，但它应该成为每个人前进的动力，而不是路上束手束脚的绊脚石。”
　　“在下告辞。”他转身一把推开包间的房门，无视周围看热闹的那些群众，朝着斜倚在茶馆门口的黑影高声大喝：“赵小黑，打道——回府！”
　　从茶馆的包房中依稀飘出淡淡的香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骨如同幽灵一般飘到了包间门口，从高处睥睨着其中忙碌的人们。那些没戏可看的人自然早已散去，各忙各的去了，没人注意到白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木质的小桌上只剩下半张还没燃尽的传音符。
　　“那边给我看好皇族的药罐子，有什么动静就及时跟我汇报。”白骨思索了片刻，“对了，再抽调点人手去九阴殿给我看好烛魔，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他要找伏鬼就让他去，死了最好——这回剿灭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则宗主那边有你们好果子吃。”
　　“这一回，我要将这些碍事蝼蚁宵小统统送上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