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22、废墟

　　秦峥听了卫翎的话，久久没有言语。他转头，拿手拢起卫翎的一缕黑发，绕在指间宛转把玩起来。

　　“诶，光羽啊，”秦峥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听过民间一句俗语，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吗？”

　　卫翎顿住，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秦峥笑了笑：“虽然听起来是有点奇怪，不过我暂时也想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

　　“父母长辈卧病多年，再亲的子女，难免都会生出隔阂。可子女就不爱他们了吗？如果不够情深，他们又怎会不离不弃守护这么久。只是再深的情谊，在日复一日钝刀割肉一样的折磨下，都是会累的。”

　　秦峥认真地看着卫翎道，“在你心里，摇光是你的亲人，更是你的责任。你恨不得抛下一切去保护她，可是决心是一瞬间，完成这个决心，却是永远跟在你身后的压力。你想要完成慕容氏的嘱托，可终究你不是为了慕容氏而生的，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卫翎，我爱你，”秦峥一字一句，说得无比用心，“但你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还是要南征北战，替皇上分忧，养活秦府上下的人，可这不妨碍我爱你。你明白吗？你可以把摇光当成至亲的亲人去爱，去保护，但你把这个当成自己的唯一使命，然后不断给自己灌输，施加压力，弦绷得越来越紧，终会有断的一天。情谊太深，转成了负担，最后下意识的逃避，其实都是人之常情。只不过问题在于，深爱亲人的子女，都可以在熬过漫长的折磨之后痛定思痛，重新在自己的人生里走下去，你又为什么要囿于自己造出来的愧疚之中，切断未来生活的所有可能呢？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这一个支点，走出来，也不意味着背叛过去。”

　　卫翎愣愣地张着琥珀色的眼，许久没有出声。

　　秦峥等了半天，不满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怎么不说话？”

　　卫翎微微吃痛，回过神，才道：“哦……只是不太习惯，好像没有一下子听你说过这么多话。”

　　秦峥笑骂：“你也知道我难得说那么多话，你怎么也没点反应？听进去了没有啊？好歹发表点感想好不好？”

　　感想么？卫翎浅浅想着，嘴角不明显地扬了起来。大概就是像一阵春风，悠悠地吹进心里了吧。

　　“但是我想不出我还能做什么，”过了一阵，卫翎又黯然些许，“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需要我。”

　　“诶哟我的亲娘……”秦峥头疼地扶额，随即摁着卫翎的脑袋，在他耳边恶狠狠地道，“不许说丧气话，什么没人需要你，你拐着弯骂本将军呢？”

　　“我……”卫翎冷不防被摁住脑袋，张嘴就打了个磕巴，这才明白过来秦峥的话，一下子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你要是拿本将军当今后的支点活下去，我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本将军比那劳什子慕容氏还是要靠谱一点。”秦峥顿了顿，正色道，

　　“不过说真的，光羽，我还是更希望你能找到更多别的支点。不说别的，你守过的城，救过的百姓，教化过的士兵，那些人都真心仰仗感谢你，你怎么能说的好像，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一样呢？你在我眼里无价，在齐国百姓眼里也是同样啊。”

　　卫翎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前两天你还死活要入朝，我拦都拦不住，就凭你这拼命三郎的劲头，我相信日后在朝堂上，会有更多人看到你的好的。”秦峥带着笑耐心说着宽慰的话，眼里的温情在卫翎内心崩塌的废墟之上，柔柔拢上一层日光。

　　今后，废墟之上，会重燃绿茵，又起生机。

　　或许，他真的该找一些新的支点了。

　　“说了这么多，口有点干了。”秦峥忽然道。

　　卫翎听了，理所当然地转眼看向外屋的茶桌：“那边有水壶，要不要我去给你……”

　　卫翎还没说完，秦峥一把将卫翎的脸扳回来，捏着他的下巴缓缓靠近：“不用，你给我润润嗓子吧。”

　　“？”卫翎听得一头雾水，但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迅速上升的空气温度，下意识想要躲闪，磕磕巴巴地问道，“拿……拿什么润……润嗓子？”

　　秦峥邪笑着一舔自己的犬牙，凑到卫翎的耳边，低语和鼻息一起刺激着他的感官：“就拿……你呗。”

　　卫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光天化日的，你不怕人看见？”卫翎故作镇定地反驳，想起身逃离，被秦峥又一把带回了自己怀里。

　　“我跟郑冲说过了，直到今天夜里，都不会有人过来的。”秦峥把卫翎强行固定在枕上，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呢，就给我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别想耍花招。”

　　卫翎听着秦峥的语气，只觉得自己躺在这里根本不可能好好休息，弱弱辩解了一句：“我可以回自己房间休息……”

　　“不行，”秦峥一口回绝，“你突然消失，难免引人怀疑，倒不如在这里留到明天早上，旁人还能当你一直呆在我的房间。”

　　秦峥说得大义凛然，但不安分的手已经逐渐撕破了他正人君子的伪装，大摇大摆地展现了他的流氓本质。

　　卫翎左躲右闪，无奈一张床的大小，他逃无可逃，静谧的午后，紧闭的房里只剩下压着嗓子的笑骂和唔唔的挣扎声。

　　房内外的春秋之色，在一扇房门的间隔下分庭抗礼，一齐融在了无限的暖阳里。

　　卫翎昏昏沉沉，睡了又醒，在长长的梦和枕边声息之间不断切换，迷迷糊糊之中，身边人给他喂进温热的粥，略带笨拙地替他上药，他也顺势懒懒地闭眼享受了。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他也不强求，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昏沉，也是难得的偷闲。大约真是累得狠了，卫翎当真睡过了午后，又断断续续睡过了一整夜。

　　他感觉到有一只略粗粝的手背贴着他的额头，然后那人自言自语地说：“还是有点烧。”

　　“光羽，我去上朝了，一会儿郑冲会送药过来，你再睡一会儿。”秦峥穿戴好官服，到床前对卫翎道。

　　卫翎半梦半醒，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像只小奶猫。秦峥看得心痒，低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才转身离开。

　　秦峥一打开院门，外面晨起打扫的下人都愣住了：“将军？您什么时候回来的？”